聽秦子檀敘述儋羅島戰事,奢飛虎俊朗的臉微微扭曲著,發恨的抓住桌上的青瓷茶盅。
此戰,甄封僅在兵力占有優勢,其他方面皆處于劣勢,勝算本來就不大,但奢飛虎絕沒有想到甄封會敗得這么迅速、這么徹底,仿佛一座巨塔在眨眼間就給摧枯拉朽的摧毀掉!
那赫雄祁雙眼微瞇似古佛枯坐,他對高麗人的失敗沒有什么意外,他本意也只是將高麗人拖入對淮東的戰事里來而已,這個目標是達到了,只是對沒能消耗淮東的實力有些遺憾。
過了許久,那赫雄祁開口感慨道:“中原雄杰輩出,蘇護之后有李卓,李卓之后又有林縛,也虧得中原人心不齊,不然東胡與奢家的日子可就難熬了……”
秦子檀跪坐在案后,心里暗道:李卓或許是一代雄才,但他集江南諸郡之財力,統十萬戰兵,十年征戰也只不過跟大都督相持不下而已。說到雄才大略,李卓比大都督還是要略遜一疇,唯林縛才略詭艷,讓人揣測不到他的深淺。
想大都督棄陸走海而謀浙東,已經算是驚世奇謀;認真說來,淮東走的也是海陸兼顧的大略方針,但要遠比東閩堅決、徹底。
高麗人有儋羅島之敗,有諸多因素,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高麗人的水軍給淮東死死壓制住,根本走不出淺海,與淮東在蔚藍的海洋上爭雄。
秦子檀不難想到,奢家與淮東在東海上爭雄不力,岱山、昌國等島給淮東逐一奪去,包括明州府、晉安府等奢家統轄的核心區域,都將處于淮東水師的直接打擊之下,奢家到時候要如何應對?
想到這里,秦子檀背脊寒意鋒利,幾乎要將他的血液凍住,暗道:即使奢家短時間里無法調整戰略重心,也要死守住岱山、昌國諸島,絕不容有失,不然奢家將在戰略上陷入被動。
阿濟格心里略有些不安。
乘海船逃出儋羅島的,也不僅僅只有他與秦子檀兩人。當時在西歸浦城里的守軍,最后識機不對,也有三百多人搶得三艘雙桅海船渡船逃回。
這三百多人到海陽郡后就給高麗國相左靖下令關押起來。
阿濟格擔心高麗人會追究他們在西歸浦城搶船的責任,一直暗中窺視左靖的臉色,左靖真要追究這事,那赫雄祁都很難保他。
秦子檀倒是坦蕩,沒有什么好擔心的。
高麗經此慘敗,左靖想要保住在高麗的權勢,更要抱緊東胡人的粗大腿才成!
抱不緊東胡人的粗大腿,左靖很可能會給高麗王室推出來當替罪羊。高麗國內從清川江之敗以來積累的怨怒,傾泄過來,左靖以及左家子弟怕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阿濟格是東胡汗王寵妃的親弟弟,左靖燒糊涂的才會在這事上究真。
東胡人心里也清楚,一旦左靖給推倒,高麗國內反抗東胡人的勢力很可能就會崛起,不利東胡在海東地區的利益。
高麗王室與主政大臣是怯弱的,沒有反抗東胡人的信心。這次雖慘敗于淮東之手,但與淮東隔著茫茫大海,讓高麗人心里能有一種距離上的安全感。
屈從東胡而與淮東對峙,是高麗人當前必然選擇的國策。
左靖要保住他的權位,也只能將戰敗的責任完全推到海陽督郡甄封的頭上,繼續將高麗國內的矛盾焦點引到淮東身上,在海陽、山南、漢陽等地擴兵,擴編水軍,加強與淮東的對峙。
從這一點上來說,儋羅島之敗也沒有什么可惜的,要將高麗人更深的拖入與淮東的戰事中去,必然要有這么一敗的。
只是這一敗也太憋屈了!一萬五千多人,僅僅一夜的工夫,就摧枯拉朽的給摧毀。
若說福江島、松浦之戰,僅僅是淮東軍在海東小試牛刀;儋羅島一戰,高麗人一萬五千余步卒給落花流水似的給擊潰,則是淮東軍大展神威,海東地區為之震懾、驚惶。
佐賀賴源在對馬島接到報捷的信報,心里給深深的震動。
割讓松浦、平戶等地之初,佐賀賴源不是沒有想到在境內進行總動員,與淮東軍大干一場。佐賀家旗下就兩千余精銳武士,對平民進行動員,兵力擴編到一萬五千人已經是極限了。如今看來,在淮東軍面前,一萬五千兵力還真是不夠看啊。
“看來在佐賀氏統一九州島之前,都不要再去想松浦、平戶了!”佐賀賴源蹙著眉頭,將信函替給家臣山下敬吾。
“家主英明,”山下敬吾說道,“林縛要這邊派人去儋羅島議事,敬吾就請命走一趟。”
“我親自過去,想來遲胄也不會偷懶的,”佐賀賴源說道,“你留在對馬島。高麗人經此一敗,元氣大傷,應該是無力來奪對馬島,不過你也要小心應付!若是此行順利,我從儋羅島回來,就可以打壹岐島了!”
佐賀賴源與遲胄聯軍攻對馬島,也是賭淮東軍在儋羅島必勝。淮東軍若戰敗,佐賀氏在近鄉氏與平氏的壓制下,根本就沒有多力的實力來占有對馬島。
佐賀賴源在對馬島布下近三千兵馬,其中精銳武士有千人。高麗人在岸上沒有立足點的情況下,想要奪回對馬島,一次就必須投入足夠攻陷對馬城的兵力才夠。
高麗人發了瘋,才會在這時候組織上萬兵力來打對馬島。
儋羅島一役,對海東諸勢力之間的平衡,尤其重要。佐賀氏暫時不用擔心高麗有能力來打對馬島的威脅,就可以放手收拾九州島北海域的海盜勢力。
“或許可以派人先去壹岐島招降。家主與遲胄在此時聯兵奪對馬島,海東還會有誰會不知道佐賀氏就是淮東軍的盟方?在淮東軍威的震懾之下,壹岐島、字久島的海寇繼續抵抗的可能性很少,我們不能讓遲胄那個老賊搶在前頭。”山下敬吾說道。
“對!”佐賀賴源說道。
雖說三家訂立秘盟時約定壹岐島、字久島等九州島北海域的島嶼都由佐賀島收復,但要是讓占據這些島的海盜勢力先投靠了遲胄,即使遲胄遵守約定,佐賀氏最后也不可能一點代價都不付出就拿回這些島嶼。
盟約存在的基礎是利益,而非道義。佐賀賴源對這個很清楚。
到三月初三,佐賀賴源乘船抵達濟州城,儋羅島戰事到這時差不多就徹底結束了。
還有少量的高麗殘卒躲在日出山的深處,負隅頑抗,不肯投降。三五百殘卒,分割成好幾股,也成不了什么氣候,也就留下來給儋羅王軍練手用。
除了靖海第二水營一部駐守西歸浦北灘外,淮東軍也陸續撤回濟州城。同行南歸濟州的,還有近萬名高麗戰俘。
儋羅國弱丁少,經此一戰,島上存糧有限,根本就不足以再供養近萬名高麗戰俘,林縛也只能先將戰俘押往濟州城安置。
高麗人短時間里也組織不起反攻儋羅島的武力,林縛這時候更無意去打高麗半島,儋羅北海域就暫時的恢復了平靜。雙方偶爾有哨船在海上相遇,也頗為默契的不再相互追逐、廝殺。
佐賀賴源趕來濟州,除了帶了賀禮慶祝淮東軍獲得儋羅島大勝,更主要的意圖是想淮東軍司能支持佐賀氏對近鄉氏、平氏的地盤進行擴張。
船進濟州港,佐賀賴源先看到近鄉津野那張樹皮似的老臉。近鄉津野正對他擠出狡詐的笑容,佐賀賴源心里一驚:沒想到這只老狐貍會來濟州,更沒有想到這只老狐貍會趕在前面抵達濟州島。
九州島本有九藩,才有九州之名。藩國亂戰加劇之后,九藩只剩下四國了。與佐賀氏相鄰的有日向國近鄉氏、大隅國平氏,在九州島的東南角,還有肥前國入江氏。
近鄉氏家主尚年幼,近十年來都是由家宰近鄉津野持政。
近鄉津野出現在濟州港的迎接人群里,佐賀賴源心里頓時覆蓋了一層陰霾。
林縛可不管佐賀賴源心里怎么想,雙手負于身后,看著走棧板登岸的佐賀賴源,笑道:“海途顛沛,有勞執政親自前來議事!”
“制置使相召,賴源不敢怠慢,還是給對馬島的事務纏住,拖了一天才能動身,失禮之處,望制置使寬囿!”佐賀賴源說道,仍拿眼角余光觀察近鄉津野,心里思量:要不要派斥候武士將近鄉津野殺死?
“佐賀執政事務繁重,出行又要召集數十斥候武士相隨,不比津野孤舟渡海、只帶幾名隨扈,慢一些也是應該,”近鄉津野倒似看透佐賀賴源所想,說道,“到濟州城之后,津野所住驛舍還要勞制置使派侍衛守護,真是慚愧得很!”
聽近鄉津野點破,知道林縛絕不會容許他在濟州城對近鄉津野下手,佐賀賴源也只能放下心里的殺念,激怒林縛就有些不智了,何況佐賀氏的刺殺嫌疑還沒有完全洗干凈。
“高麗兩百年來都是我朝藩屬,以臣視君,相得甚宜,然國政給奸侫竊持,背義棄信,投靠東胡,悍然派兵攻伐燕北,又派兵攻打我朝藩屬儋羅國,不能不懲戒之,”林縛讓佐賀賴源與近鄉津野分別走在他的左右兩邊,告戒道,“佐賀氏、近鄉氏皆是臣君事以視我朝,就應當共同承擔起懲戒高麗的責任來,我率王師回朝,自會向圣上為佐賀氏、近鄉氏請功。”
佐賀賴源心里清楚盟約的基礎根源于“利益”二字,但他不能不爭,若讓近鄉氏獲得同等的地位,松浦、平戶不是白白割讓了?
進入濟州城,趁著近鄉津野不在身邊的當兒,便是遲胄在場,佐賀賴源也顧不得什么,便跟林縛進言:“福江島刺殺事,近鄉氏可洗脫嫌疑啊!”
“近鄉津野能孤舟前來,與執政當初去松浦見我,何其似也……”林縛笑道。
佐賀賴源微微一怔,倒真不能將刺殺之事硬往近鄉家頭上推。
“……入江氏也派人送來賀禮,”林縛板起臉來,說道,“唯有平氏做賊心虛,無禮,也不敢派人來見我。福江島刺殺十有八九是平氏所為,我饒不了他們!”
佐賀賴源倒沒有想到入江氏的動作也這么快,不知道送來什么讓林縛滿意的賀禮,竟然讓林縛將刺殺事都推到平氏的頭上?
“我問執政一聲,欲查得福江島刺殺案的真兇,僅憑借佐賀氏一家能對付得了平氏嗎?”林縛繼續追問佐賀賴源。
佐賀賴源微微一怔,心想:淮東支持佐賀氏聯合近鄉氏先滅平氏?這倒是不錯,畢竟佐賀氏還沒有力量一口將平氏吞下,仍爭道:“近鄉津野過來,即使能幫近鄉氏洗脫嫌疑,然近鄉氏寸功未立,制置使不能厚彼薄此,讓人覺得不公啊!”
羈縻之政的根本,是以夷制夷,分裂的扶桑才更符合淮東的利益。
近鄉氏與佐賀氏,都位于九州島的北部,一個是東北部、一個是西北部,都與高麗人隔海相望。
即使近鄉津野不過來,林縛也會派人去聯絡近鄉氏,邀近鄉氏從海上共同壓制高麗,減輕淮東在儋羅島的駐軍壓力。
再者東州都督府的實力終究是太弱小了,在九州島給佐賀氏選一個競爭對手出來,近鄉氏比入江氏、平氏更合適。佐賀氏有與近鄉氏爭雄之心,更符合林縛的心意。
林縛不介意佐賀賴源色厲內荏的強勢,笑道:“我自有分寸,朝廷定不會薄待你佐賀家!”
佐賀賴源也不懷疑淮東會對海東地區有什么領土野心,畢竟淮東真要學奢家,視野也只會放在中原制霸,他心里雖然惱恨林縛在海東實施羈縻之計,將近鄉氏拉了進來,但眼下也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