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府,位于漢江北畔,位于丘陵環抱之中,距海濱約有六十里。
這座位于高麗半島中部的雄城,是高麗人的國都。
元月剛過,大雪封山,秦子檀望著窗外的銀裝素裹,憂思難解。
秦子檀作為浙閩大都督府的特使,走海路,經海陽來漢陽,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甄封對儋羅島下手,終是慢了半步。不僅未能攻陷濟州城、拿下儋羅全島,還使海陽/水軍受到致命的打擊,甄封與四千余海陽健卒也給困在儋羅島上,無法返回,生死難測。
高麗舉國震動,主張用兵者有之,主張議和者有之,主張請援者有之。莫衷是一,紛紛擾擾拿不出一個具體的對策來。
即使要用兵,除了給打殘的海陽/水軍之外,高麗國內也沒有大規模的水營可用,近月來全境都是大雪天氣,想從陸上往海陽調兵,也是困難重重。關鍵從海陽南端到儋羅島,還有一百五六十里的海路要跨越,沒有水軍怎么能行?
在秦子檀看來,甄封太優柔寡斷了。
要是在九月中旬,甄封就下定決心對儋羅島大舉用兵,絕不會陷入當下的困境。
那時淮東軍司的主力還陷在淮泗,九月海上風浪也大,派援兵的可能性極低。
甄封一旦拿下儋羅島,占據西歸浦、濟州兩座城塞,淮東軍司之后再派大軍跨海過來,也會因為缺乏立足的登岸基地,而給擊退;形勢就不會這么復雜了。
如今要說有成功的地方,就是將高麗人成功的拉入對淮東軍司的戰事,但高麗人若不能集中力量發展水軍,對淮東軍司的牽制十分有限。林縛這時候也不可能貪心到來侵犯高麗的本土。
大隅、筑紫等扶桑藩國的態度也曖昧得很,在淮東軍司大軍壓境的情況下,想來也難有一個主動的姿態。
秦子檀頭疼的敲打著太陽堂,一時間也看不清局勢的發展。
林縛的崛起太讓人瞠目結舌了,燕南四捷之后,就迅速在崇州站穩了腳,從江東左軍到靖海都監使司,再到現在的淮東軍司,林縛都能算一方諸侯了。
奢家這段時間成功的將浙南與閩北連成一片,又將勢力往閩南、浙西擴張,但長山島、鶴城、大橫島一系列的戰事失利,使得浙閩在東海上的力量反而落后于淮東軍司。
秦子檀出海有好幾個月了,不過有海船往來,得到國內的消息倒也不難。
淮泗戰事之后,淮東軍司便以鞏固淮東為要,不計錢糧投入的修起捍海大堤來,此時,林縛又率兵跨海東征。
若一切都遂了林縛的意,奢家就算攻破浙北防線,侵入江東,淮東也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然而淮東軍司的水軍打殘海陽/水軍,對退守西歸浦的甄封所部,卻沒有立即展開攻勢。在高麗人看來,淮東軍司也有示弱議和之意。
但在秦子檀看來,就算林縛與高麗議和,對奢家也是極為不利的。
一旦淮東軍司與高麗人議和,儋羅島地位獨立,奢家對高麗的影響,就會迅速的給邊緣化。
秦子檀心里有種種憂思,卻難以排解。
在高麗人看來,要不是秦子檀舌吐蓮花的唆使,海陽郡督甄封不會貿然對儋羅用兵,高麗也不會陷入如此尷尬的境地。
秦子檀給徹底的冷落了。
這幾天,不要說國相、禮部卿臣了,連個高麗禮部的普通官員,秦子檀也見不到;高麗方面每天都派驛丞來敷衍他。
他留在漢陽,仿佛給蒙了眼、遮了耳,每天除了派人去城中茶肆酒樓打探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言,就得不到更準確的消息,也無法知道儋羅島現在的形勢究竟如何。
漢陽城制仿燕京,雖不如燕京規模,但放在中原,也是少有的雄城。
官驛館舍建筑精美,飛檐青瓦,覆著白雪,庭中梅花吐蕊,卻不減蕭索之意。
這會兒,前院喧騰,馬脖鈴振響,有馬隊進驛館里來,人數還不少。秦子檀暗道:高麗哪個貴官到漢陽來,儀隊這么大規模?
秦子檀喊來扈從,吩咐道:“前院是怎么回事,你找人問問去?”
秦子檀平時就讓扈從刻意巴結驛館里的官吏,這時候發揮了作用,雖說禁止進入前院,消息倒是打聽回來了:“是東胡人的使臣剛剛住進來……”
“東胡人!”秦子檀微微一怔,東胡人的使團過來,他事先沒有得到一點消息,可見他在漢陽跟給蒙住眼睛沒有什么兩樣,但隨后又是一喜。
東胡是高麗的宗主國,高麗臣服東胡的武力之下,諸事服從,不敢有什么反抗。
在對儋羅一事的決策上,東胡使臣的影響力,是秦子檀絕不能相比的。
“你拿我的拜帖,想辦法去前院見到東胡人的使臣。”秦子檀吩咐道。
扈從去后片刻便回,驛丞也跟著過去,作揖道:“禮部卿特意吩咐過,禁止任何人去打擾東胡上使休息,還請諒解……”
秦子檀暗道高麗人倒是不笨,禁止他們與東胡使臣接觸,恐怕還會對東胡使臣封鎖儋羅島的消息,這樣來也是防止東胡人借宗主國的地位來干涉高麗的國政。
高麗雖附東胡,但也不會真心愿意東胡人對高麗的國政事事指手劃腳。
秦子檀看著院子外,高麗人加派了許多哨崗,嚴防這邊跟東胡使臣接觸,他也無計可施,郁郁寡歡的將驛丞打發走,心里想:若是再無作為,還不如去九州島走一趟,有海商往來浙閩與九州之間,奢家對九州島諸藩國的影響,要比對高麗大得多。
天將黑時,院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嘩,有刀劍出鞘的聲音。秦子檀不曉得驛館里發生了什么事,竟有人動刀動槍。
秦子檀推開窗戶,就看見一隊東胡武士拔了刀要往這邊院子里闖,驛丞派來的守衛給推搡開,想阻攔,又不敢對東胡使臣的護衛隊動武。
“他們要做什么?”秦子檀的扈從大驚失色,要糾集護衛到院子里,防止東胡人沖進來。
“回來!”秦子檀喊回扈從,東胡使臣總不會大動干戈在驛館里派人殺他。
“敢問浙閩大都督府的使臣秦先生可在?”為首的一名東胡武士走到院子里,他年紀不大,二十歲左右,穿著精良的甲衣,是領頭的,他插刀回鞘,朝這邊抱拳問道。
“敝人便是,”秦子檀走出屋,站在走廊上,看著院子里的東胡武士,問道,“敢問東胡上使,來找秦某所為何事?”
“我是東胡副使那赫阿濟格,”東胡武士抱拳說道,“這趟隨正使那赫雄祈出使高麗。正使大人聽聞秦先生也在此,特邀秦先生到前院一聚。沒想到有幾個不開眼的蟲豸敢擋路,驚憂了秦先生,阿濟格真是抱歉得很!”
“原來是大小那赫將軍啊!”秦子檀笑道,“久仰大名了,秦某也正想過去造訪呢……”心里大喜,也不提高麗官方阻攔之事。
那赫阿濟格聲名不顯,但那赫雄祁卻是東胡人的重要將領,廣為人知。
秦子檀知道那赫雄祁,倒不是因為其他。
津海一戰,那赫雄祁為主將,給林縛打得大敗;陽信一役,那赫雄祁為副將,也給林縛打得大敗。
任何研究江東左軍在燕南四次戰役的人,都不會對那赫雄祁視而不見。
認真說來,那赫雄祁用兵也算老辣,是東胡少有的用兵穩健性將領。那赫雄祁屢敗于林縛之手,有種種因素,與當時的東線非東胡人主攻方向有很大的關系。
那赫雄祁兩次慘敗,害東胡精銳折損甚眾,秦子檀原以為那赫雄祁會受到懲罰,會給東胡人雪藏,沒想到東胡汗王會用他任使臣出使高麗。
兩年前,東胡人破邊侵燕南,雖然在江東左軍手里折銳頗多,但整體上是大勝。
換作東胡人的其他將領出使高麗,未必會多重視淮東軍司,那赫雄祁則必不會輕視淮東軍司。
高麗作為東胡人最重要的藩屬國,東胡汗王這個時節派那赫雄祁出使高麗,大概也是有些心思在里面。
秦子檀也沒有回屋換官服,便隨那赫阿濟格到前院去拜見東胡使臣那赫雄祁。
驛館里的高麗兵卒畏懼東胡武士動粗,驛丞聞訊趕過來,也不敢阻攔,派人去戶部卿府上通風報信,他則一臉苦瓜相,跟著去前院。
那赫阿濟格對高麗驛丞絕不客氣,到前院,冷聲說道:“你們可以止步了!”請秦子檀入內。
驛館官吏當真沒有敢跟著進去,得罪上邦使臣,還真不是他們這些人能擔當的。
秦子檀隨阿濟格入內,心里也暗自揣測:那赫雄祁初來漢陽,就派副使來請,想必早就注意到淮東軍司的崛起以及奢家與淮東軍司在東海上的爭戰。
其他不說,大越朝能夠維持,淮東軍司在幕后支撐的津海糧道,便是燕京及燕北防線能夠不崩潰的一個關鍵性因素。
東胡人沒有水軍,即使知道津海糧道對燕北防線的意思,也無計可施,但他們可以借助高麗的力量,組建大規模的水軍,去打擊津海糧道。
一旦津海糧道中斷,燕北防線在東胡人的鐵蹄面前,便如紙糊一般脆弱,難道那赫雄祁這次出使高麗,打的是這個心思?
秦子檀想到這里,心里打一冷顫,這里面事情復雜得很,讓東胡人過早入關,對奢家不是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