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燈昏,北風鼓吹,崇城驛館里庭樹呼呼而響。
張晏在燈下蹙眉而坐,淮東捍海堤修筑案草本就攤在他的面前。
旁邊伺候的青衣小廝強睜著眼睛,不敢打瞌睡。倒不知道大人是怎么了,拿了這一疊三五十頁紙,午后回來,坐在窗前就沒有挪過腳。反反復復的翻閱著,恨不得將每個字都摳下來吃進去,眉頭越收越緊,半天都沒有吱個聲。
“你去前面看一下劉庭州睡了沒有?”張晏吩咐側身的青衣小廝。
青衣小廝心里暗想:都快破曉了,哪可能沒有睡下?不敢回嘴,應了一聲,快步走出去。
為修捍海堤事,林縛將鹽鐵使所屬的射陽、大豐兩處鹽場的巡院官也召來崇州議事,張晏放心不少,怕射陽、大豐兩地的鹽官看不穿林縛可能暗藏的貓膩,遂不惜屈了身份,親自到崇州參與議事。
這是張晏來崇州的第三天,也是今日午后才拿到較為完整的捍海堤修筑案草本,也的確讓他從里面看出不少的貓膩來。
淮東修捍海堤,涉及淮南鹽區、海陵府、淮安府。
張晏來了,劉庭州來了;劉師度之前就在崇州,到建陵、皋城兩縣實地走了一圈,也趕來崇州。
張晏信不過劉師度,倒想在明天決議之前,與劉庭州私下里溝通一下,以免明日議事時給孤立起來,沒有援應。
青衣小廝轉頭又走了回來,稟告道:“前頭院子里亮著燈呢,問過才知道,劉大人剛剛讓人送夜宵過去,應是沒有睡下……”
聽小廝這么一說,張晏也有餓感。
張晏雖是正四品的鹽鐵使,但與劉庭州互不統屬,也不便召劉庭州來見自己,
怕劉庭州會睡下,也顧不上腹饑,張晏拿起草本往前院走去,去見劉庭州。
“劉大人,捍海塘的草本,你如何看?”張晏未待下人沏茶端上來,就迫不及待的問劉庭州的意見。
“倒也完善,制置使想必是早就有所準備。”劉庭州說道。
劉庭州當年上書朝廷欲用鹽銀在鹽瀆修捍海堤,張晏倒是知道這事的。當然了,這種事不需要張晏出面,劉庭州的折子根本就沒有可能進入宮城、呈到皇上面前。
劉庭州對修捍海堤是什么態度,張晏自然不難猜測。但淮泗戰事后期,劉庭州與林縛鬧得相當僵,在這件事上,他也只能先爭取劉庭州的支持。
“從鶴城往北到清江浦南,兩百里地,僅修四座河閘。三縣僅有四條河道能穿堤通海,一旦淮東大澇,四座河閘哪來得及排澇?”張晏說道。
“澇淹潮侵,皆淮東之害,然潮侵占了九分,澇淹只占一分,便是一座河閘不修,筑成捍海堤,也是利大于弊的。”劉庭州本是寶應縣籍人,又長期在淮安為官,對淮東情況了若指掌。
當世修河閘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一座十數丈寬的雙串或三串河閘,打樁埋磚、壘石熔鐵,要建得異常的堅固,才能擋住海潮掩來時的沖擊。
河閘設活動閘門,上面還要架梁鋪橋,與堤道相接,糜費甚至超過一座堅城。
從鶴城往北到清江浦南,為捍海堤的中段、北段,兩百里干堤預算是七十萬兩銀,單為四座出海河閘倒要單列三十萬兩的預算。
每增一座出海河閘,就要多掏七八萬兩銀子,這個壓力放在誰的肩上都扛不住。
劉庭州之前給鹽瀆縣東筑海塘所擬的方案里,甚至一座河閘都沒有打算建,便是在巨額成本面前,被迫在澇害與海侵之間做出的權衡。
“江門、鶴城實際已落入林縛囊中,捍海堤從江門、鶴城往北修,橫貫淮東東境,”張晏說道,“劉大人就不怕林縛另有所謀?”
劉庭州微嘆一聲,說道:“說是兩年修成,我看非三五年不得競功。三五年里,崇州不斷往這里面投大量的銀子,便是有所謀,也是遠在三五年之后……三五年后,內河漕運也該恢復了。”
天下漕糧,大半要從淮安過境,淮安知府有督漕的責任,劉庭州對漕運事務也相當的熟悉,不難猜到林縛實際是從鹽銀保糧、津海糧道里籌錢糧去修捍海堤。
以漕糧運量計算,崇州從鹽銀保糧里得銀,每年也就四五十萬兩銀。
如今林縛將這筆銀子都投到修捍海堤上,這也要阻攔,難道逼著林縛拿這筆銀子去蓄兵嗎?兩害權衡取其輕,如此簡單的道理,劉庭州又怎么想不明白?
劉庭州知道張晏為什么要反對。
林縛要修捍海堤,最先提出是保鹽瀆、建陵、皋城三縣不受潮侵,畢竟兩淮鹽區不在林縛的轄管范圍之內。不過真正的方案拿出來,整條捍海堤都要修在淮南鹽區范圍內,張晏是怕林縛借這機會,變相的將淮南鹽區劃入淮東制置使司的轄防區里。
張晏在鶴城草場上已經吃了大虧,這時候有戒心也難怪。
劉庭州暗道:捍海堤修在鹽瀆、建陵、皋城三縣境內,還要擔心林縛的勢力往這三縣滲透呢?總不能將捍海堤修到海里去。
鹽瀆、建陵、皋城三縣,田地都各有其主,捍海堤修在這三縣,征田征地費時費力,修在鹽區就沒有這上面的麻煩。
更重要的一項是,捍海堤修成要有護田保鹽的雙重作用。
每回海潮大侵,受害最嚴重的恰恰是住在海邊的鹽戶。無處可逃,也來不及逃,常常是屋舍浮海、溺尸無數,鹽戶受害極烈,鹽區生產也大受影響。
捍海堤從鹽區穿過,堤外煮鹽,鹽戶住堤內。
方案里還提到,要在堤外修大量的避潮高墩。鹽戶在堤外煮鹽時遇海侵,也可以就近到高墩上臨時避難。
天知道,十萬鹽民有多么巴望能在鹽區修這樣一條捍海大堤!
再說林縛從“鹽銀保糧”里抽銀子修提護鹽,道理上也完全說得通。
張晏擔心林縛向淮南鹽區伸手,變相的將淮南鹽區劃入淮東制置使區的轄防區,這完全有可能。
在修筑方案里,先筑鶴城與江門之間的南段大堤,但會在鹽瀆、建陵及皋城東面,每隔三十里先修七座驛堡。
修驛堡,一是為明后的筑大堤做準備工作,二是筑成的驛堡將來要與大堤嵌為一體。
整個捍海堤筑成,也是一條貫穿淮東東部的大驛道,三十里一隔的驛堡自然就可以作為驛站來使用。其中四座驛站又與出海河閘重合,實際控制著進入鹽區的四條主要河道。
整個方案算是相當的巧妙,這七座驛堡給淮東軍控制在手里,捍海堤大道從淮南鹽區貫穿過去,自然不難想象大堤修成,林縛對淮南鹽區的控制及滲透程度了。
當然了,林縛這時候答應建成后會將大堤與驛堡移交給鹽鐵司管轄,但張晏實在不敢相信林縛的人品。
偏偏捍海堤對保鹽的作用十分的明顯跟重要,張晏想反對又找不到借口,才想過來探一探劉庭州的口風。只要有劉庭州支持,張晏咬了牙,也要堅持將捍海堤往西挪二十里,防止林縛借這機會將手遍淮東鹽區;偏偏劉庭州這時候裝起糊涂來。
三五年內河漕運恢復了,自然能斷了崇州最大的財源。而崇州之前又將銀子投在修捍海大堤上了,那林縛除了做大越王朝的忠臣外,就沒有太多的選擇,封侯、封國公都不是什么問題。
要是三五年后,內河漕運還恢復不了呢?那時候封侯、封國公,能滿足羽翼已豐的林縛的野心?
在劉庭州看來,將捍海堤修在三縣與鹽區的邊界線,還不如將捍海堤完全修在鹽區呢?
沒能拉得劉庭州的支持,劉師度也早早表明支持的態度,張晏也知道自己是獨木難支。便是岳冷秋也希望崇州的錢糧能消耗在修捍海大堤一事上,他便是一人反對,捅到京里,反而會與張協、郝宗成起分歧,李卓對淮東軍則一貫是支持的態度。
張晏唯有希望修筑捍海堤一事能拖上三五年,唯有寄望三五年內河漕運能恢復,“鹽銀保糧”之策自然就會作廢,當前情況,不得不同意整條捍海堤從淮南鹽區貫穿過去,這樣倒也便暗中拖一拖后腳。
如此,到十一月下旬,捍海堤修筑方案,便大體定了下來。
捍海堤南段先進入實施階段,條件也最成熟。
淮東制置使早就在鶴城與江門設了巡檢司、筑了城寨,還在江門與鶴城之間修了大道,為防備奢家派兵從海路襲擾崇州,江門與鶴城之間還筑了三座堅固烽火哨堡。在林縛決定要筑捍海大堤,鶴城、江門就先修筑了大量的臨時軍營。
崇州南有長江,北有運鹽河,地勢也比北面的湖蕩平原區略高些,從江門到鶴城之間就沒有再設河閘。這時候只要將人拉上去,就能分四段立時動工筑堤。
而北段、中段,則要每隔三十里先修七座驛堡,接下來再修出海河閘,到最后才分段筑堤,將驛堡與河閘貫連起來。
到十一月下旬,流民軍丁壯與家屬除了少部分在山陽安置外,其他也差不多都從淮泗遷來崇州,主要沿鶴城、江門集結。
當然,初期的投入也是巨大的。
工輜營編卒六萬,每月糧餉投入為米糧三萬石、銀兩萬兩,這倒不難承受,畢竟是逐月投入的。
再說這么多人,都是淮東軍的基本兵員,必須要嚴格按照營伍編制養著。
要不是淮東軍在崇州建設了冶鐵及各類匠作工場,僅僅是數以萬計的鐵質工具,倒不是有銀子,就能立時購來的。
筑堤能不能提高效率,大量鐵質工具的投入是必不可少的。
林縛初來崇州時,鄉里挖土掘坑,還多用木鍬、木鏟。縣里每回征役做工,不出差役錢糧,還是讓出役的鄉民自備工具,效率怎么能高?
當然了,除了大量的鐵質工具外,還要投入大量的騾馬與車輛;這樣才能盡可能保證工期在兩年內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