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蠻喝酒也鬧騰,都滿十七了,還是小孩子心性,年前擇個吉時迎進門算了……你說可好?”
窗格子新糊了紙,透光性遠不如后世的玻璃,外面天將亮,看窗戶紙仿佛淺青色的薄玉,顧君薰貼身趴在林縛的胸口,說著事情。
林縛手在君薰的光滑細膩的背上撫弄著,歡/愛折騰了半宿,到現在還沒有睡下,也沒有睡意,就嘮著家常,心想君薰也就十九歲,偏偏一副當家主婦的模樣,替他在籌劃納妾的事情,還真是難為她了。
小蠻的身世,林縛也沒有跟君薰提及過,迎小蠻進門,總要先知會蘇湄一聲。想到這里,林縛腦子里浮現那張美艷無端的臉來,雖說書信往來不斷,但見不到面,總是想念得很。
“在想什么?”顧君薰見林縛走神,輕聲問道。
“想修捍海堤的事情,”林縛說道,他才沒有蠢到坦白在想另外一個女人,拍了拍君薰結實的小翹臀,說道,“時間不早了,睡吧!”
“是時間不晚了,”顧君薰看著窗格子泄進來的晨光,嬌憨的說道,“哪個能跟你似的,大白天還高臥在床,還不要給別人的笑話死!”
“你要有力氣,起來便是,順便幫我吩咐下去,沒有要緊事鬧我起床,軍法處置!”林縛說笑道。
顧君薰便覺得身子骨都給折騰散架了,仿佛每根毛發都透著酥軟勁兒,她還是強撐著坐起來。床幃之事泄露出去,只會讓她更羞得難堪,見林縛轉身要睡去,咬著嫣紅的嘴唇,嬌怨的在他背上掐了一下:“叫你折騰人家這么多次!”
林縛嘿嘿而笑,擁被睡去,午前給小蠻折騰醒。宋佳小蠻拿了一份通政司轉抄各地的塘報過來。
曹義渠要在關中大興土木修涇源渠!
塘抄有摘抄曹義渠上呈京中的專折。曹義渠計劃西起池陽谷口,引出涇河水流向東南,經池陽、櫟陽向東到下邦折向南注入渭河,全長約二百余里。
林縛在睡夢中給小蠻鬧醒,本要對她“軍法從事”,最后一絲睡意,卻給曹義渠的涇源渠驅得一干二凈。
林縛轱轆從床上爬起,才看到宋佳她人已在庭院外候著。
在淮安,宋佳出入林縛的居室倒隨便得很,沒有什么男女之防;倒是回崇州之后,她倒先小心翼翼起來。
“曹義渠是個明白人啊!”林縛微微一嘆,將塘抄遞回到宋佳手里。
“曹義渠在關中修涇源渠,與你在淮東筑捍海堤,異曲同工也,”宋佳說道,“相比較下來,還是奢家急切了些,倒不知道梁家會有什么動作?”
“管他梁家的,能混到這份上,都不該是蠢貨……”林縛要小蠻幫著拿一份西秦郡地圖來。
西秦,秦地,關中故郡也。
秦時,在關中修鄭國渠,引涇水入洛河,沿途灌溉三四百萬畝良田,使關中成為天下糧倉,富庶天下。這也是秦據關中而王天下,以及秦后兩漢皆立朝關中的經濟基礎。
然涇水多泥沙,鄭國渠差不多要二三十年疏浚一次,才能維持正常的灌溉功能。
五胡亂華以及燕陳兩朝,關中皆長期大亂,動輒百余年不得安寧。到前朝時,鄭國渠差不多就徹底荒廢了,關中自然就沒有了立都的基礎。前朝將都城立于洛陽,開始從江淮大規模的轉運糧草北上,漕運便算是正式大規模的開始了。
戰國末年,強秦集一國之力,花費十多年,才修成鄭國渠。當鄭國渠徹底荒廢,而前朝及本朝,立國的根本都不在關中地區,也就沒有心思再花大力氣去修鄭國渠。
關中地區于是就從王都之地衰落成西北邊陲苦地,常年受旱災所擾,動不動就饑民連縣、浮殍盈野。
曹家這時候也沒有能力在關中重修鄭國渠,他給涇源渠所選的路線,地形要平易得多。涇源渠雖然長度僅比鄭國渠短三分之一,約兩百里左右,但所投入的人力、物資要遠遠少于鄭國渠所耗。
當然,修成涇源渠之后,能灌溉的田地面積,跟鄭國渠也會有很大的差距。
小蠻將西秦郡地圖拿來,林縛就在院子里的石臺上,將地圖鋪開,拿炭筆將涇源渠的修筑路線勾勒出來。
徑源渠將通過的池陽、櫟陽、下邦等地,都是渭水北岸的關中核心地區。
涇源渠的灌溉效應遠遠比不上鄭國渠,但修成徑源渠,對曹家加強對渭水北岸地區的控制,有很大的促進作用。
此外,西北旱地,畝產過石便能稱良田。一旦涇源渠修成,百八十萬畝旱地,改造成豐產水田,對加強曹家在關中地區的根基,意義也非同小可。
曹家沒有急著出兵潼關,跑到河南地區搶占地盤,反而是耐著性子在關中興修水利,在戰略決策,與崇州是同出一轍,令林縛深感為忌。
與崇州修捍海堤不同的是,曹家在關中修涇源渠,卻沒有打算完全自家來掏錢糧。
曹子渠在折子里說了,要截西秦糧賦以利關中民事,這是借修涇源渠的名義,順便將西秦的賦稅都截留下來。
午時,林縛在山中匆匆用過餐,便拿著摘抄曹氏修涇源渠專折的塘抄,來到東衙,趕著王成服從鶴城趕回來見他,林縛將塘抄遞到王成服面前,說道:“你可知道是誰在幕后替曹義渠出謀劃策?”
林縛有著超過世人近千年的見識,才有“高筑城、廣積糧”的心思,曹義渠乃將門出身,觀他之前在固原守邊的作為,對政事應沒有如此深刻的見解,應是另有高人在幕后指點。
王成服接過塘抄,說道:“或許是任氏兄弟已給曹家所用……”
“任氏四杰啊。”林縛輕輕咂嘴,任氏四杰是指原左都御史任旉的四子。任旉原為西秦黨核心人物,崇州四年病逝,其子四人皆為進士,皆有名望,世稱任氏四杰。
西秦黨近年來失勢后,除老二任仲儉擔任西秦郡宣撫使司參政外,任伯靖、任叔達、任季衛三人都辭官歸鄉,在櫟陽設鹿山書院,開館講學,隱為一代名士。
“哦,我倒把這個給忘了……”林縛拍了拍額頭,任旉在世時,就主張修復鄭國渠,或沿鄭國渠的路線修一條新渠,以利關中民生。曹義渠能這么迅速拿出完整的修渠方案來,很可能應該是任家人在背后獻策。
任氏兄弟給曹家招攬,這個消息不見得就比曹義渠要修涇源渠更能讓人接受。
朝廷雖然很孱弱,但在士子的眼里,仍為天下正朔。廟堂內外,分楚黨、吳黨、西秦黨,爭得不亦樂乎,但還是以效盡朝廷為前提的。
張協、岳冷秋等人為楚黨魁首,但要豎桿自立旗號,樹下猢猻便會大散而去。
曹家在西秦根基雖深,但長期以來,除了落魁士子,有幾個有功名在身的士子甘心愿意給曹義渠做家臣?
林縛在淮東小有勢力,功勛也著,給劉庭州視為異志之人,處處相難——這里面的道理卻是相通的。
任家數代入朝為官,任氏四杰又都是進士出身,即使辭官歸鄉,但為一郡名流,可以隨時給朝廷征辟復出。任氏四杰中的人物投附曹義渠,意義就非同小可了。
“或許在任氏兄弟眼里,這天下該是要易主了……”秦承祖微微一嘆。
“兩百里徑源渠,總也得修一兩年,到第三年頭上,才能看出作用來,”林夢得說道,“在曹義渠及任氏兄弟的心態也穩得很。”
“奢家與東虜將朝廷的底子掏空了,流民軍又勢如潦原,將中原腹地攪得大亂,川東秦宗源、荊湖胡文穆,山東梁習都是踩著流民軍的尸體,趁勢崛起,”秦承祖說道,“曹家又開了一個惡例,借修涇源渠為名截留關中賦稅,怕就怕川東、荊湖、山東等地都有樣學樣……”
“前年晉中軍在燕南損失殆盡,陳芝虎過晉中時,又殺得太厲害,又持續多年的大面積旱災,以致晉中沒有這等強豪崛起,這時反倒成了個害處!”林縛微微一嘆,感慨道。
地方軍閥雖算不上什么好貨,但在晉中能有一個強豪人物崛起,便能集中地方資源,堵住東虜從晉中入侵的口子。
李卓出鎮薊北軍,薊北鎮又靠近津海糧道,得到有力的支撐,這條防線有鞏固之勢。偏偏以大同鎮為核心的燕北防線西段,經過大半年的戰事,給削弱得尤其的厲害。
即使陳芝虎勉強守住大同,但周圍應縣、朔州、渾源等城俱毀,大同側后、恒山東麓,東進冀北的瓶城也一度失陷,大同防線是岌岌可危。
大同位于雁北,北抿陰山、南控恒山,鎖扼內外邊墻,處晉、冀之要沖,為燕京西北門戶,戰略地位尤其的重要。作為燕北防線的西段組成,大同防線分三個方向置十五協鎮,共駐城寨四百余座,駐兵七萬余。
李卓率兵出鎮瓶城,支援大同側翼,迫使東虜退兵,但大同防線已經給打得七零八落,四百余城寨,殘存不過十之一二,兵馬也折損大半。
這也是中原政權與北方勢力爭戰的害處。
北方多為苦寒之地,南方多富庶。
北方軍馬從北往南打,能夠靠在戰區劫掠以戰養戰,越打越強。南方軍馬從南往北,從戰區籌措不到足夠的糧草,只能從后方花大力氣調運,越打越窮。
中原政權強盛時,人力、物力不缺,能支撐大規模的戰事,所以能壓制北方勢力的抬頭。
時逢末世,大越朝的底子幾乎給掏空了,大同防線給打殘,想在短時間里重建,也沒有這個財力了。
雖說陳芝虎守大同有功,但也由于晉中及大同防線給推殘的太厲害,依然受到嚴厲的責斥。京中要求罷黜陳芝虎的聲音一日/比一日熱鬧,崇觀帝這時候倒沒有糊涂,連下圣諭申斥陳芝虎,倒是頂住壓力,沒有將陳芝虎從大同調免。
在這個勢態下,陳芝虎能守住大同已經是大功了,倉促調薊北軍出瓶城,與東虜主力決戰,很可能導致更難收拾的結局。
東虜雖從大同撤圍而走,但此時又是秋冬,東虜隨時會卷土重來。
這個冬天,北方的上空還是懸著一把血色利刃。
當大同防線形同崩潰,燕京西北門戶半開,李卓還有多少選擇的余地?
李卓的五年平虜策,第一步是要穩固外圍防線,才第一年過去,外圍防線的西段就給打殘。就算張協等人與李卓沒有派系之執,也會施加壓力,要求李卓從遼西出兵,將東虜主力牽制在東線,減免西段防線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