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公絕食死于即墨,死得剛烈,死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林縛從江寧回崇州,一連數日都沉默著閉口不說話,也絕步不進東衙,北衙的事務更是連看都不看。朝廷遣特使來崇州賞封,林縛下山來除了一聲“謝皇恩浩蕩”外再無其他話語,領旨后就孤自上山去……
林夢得、孫敬軒、孫敬堂、曹子昂、秦承祖、吳齊、胡致庸等人一時也看不透湯浩信之死對林縛有怎樣的影響,甚至都想派人去嵊泗請傅青河回來,畢竟崇州眾人里,對林縛最有影響力的不是旁人,是傅青河。
“那龜蛋特使走了沒有,沒走就賞他兩拳!”周普手里拿著金屬兜鍪走進來,身上鱗甲鏗鏘作響,看到林夢得、曹子昂、秦子祖等人坐在堂上愁眉不展,大馬關刀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將兜鍪丟桌上,說道,“你們操什么鳥蛋心?老狐貍倒死得痛快,把難題都留給這邊了。大人憋在山上不下來,是他心里有些事沒想透,我們該干啥還干啥,給他一些時間便成……”
“你說大人最終會想透到哪種程度?”秦承祖問道,他知道周普看似粗莽,大馬關刀為一雄將,而非謀臣,但他實也有細膩心思,再說他在林縛身邊時間最長,要比他們更能猜透林縛的心思。
“我怎么猜到?”周普一攤手,說道,“我要能猜到,便跟你們天天坐在這里,不用出去風吹雨淋的去帶兵了……”
“你當我們比你容易,”曹子昂沒好氣的說道,“那換你過來,我幫你去帶騎營。”
吳齊憂心的說道:“浙兵降卒也從津海秘密調來,合適的人手也挑出百號人來,要不要立即就安排下去,大人也要給個準信,不能拖下去啊,時機稍縱就逝……”
除了林夢得、胡致庸二人還有些猶豫外,此時在堂上曹子昂、秦承祖、吳齊、周普等人,包括孫敬軒、孫敬堂兄弟,對這個朝廷都沒有什么忠心可言,湯浩信之人,使大家心里都憋著一口氣。即使這時候時機還遠遠談不上成熟,但林縛若是要反,他們都會毫不猶豫的不再勸阻跟著就反。
曹子昂、秦承祖、吳齊、周普等人十年的流馬寇生涯都堅持下來,還怕再干十年的海盜不成?這句話就憋在吳齊的胸口,差一點就當眾喊出來,偏偏林縛不給動靜,他們也只能憋著這口氣。
這時候,外面走廊有腳步聲與甲片走動相碰的聲響,秦承祖眉頭一豎,以為又是哪個帶兵的將領學周普擅自過來打探消息,想著不敢是誰進來,兜頭先訓一頓,沒想到是趙虎下山來。
秦承祖、曹子昂、林夢得等人一起站起來,知道趙虎這時候下山來必有消息,盯著他問道:“大人吩咐什么……”
“大人說要為湯公守孝三個月,三個月內不見賓客,不理公務,一切遞來崇州的公函悉受李縣丞收下封存……”趙虎如實說道。
“……”林夢得皆沉吟思考慮林縛的用意,秦承祖先擊掌贊道,說了一句臟話:“好,管他娘的外面天翻地覆,我且巋然守之,三個月再見分曉不遲,我還擔心大人想不透此結,”又想趙虎,“你過來之前,誰去見過大人?”
趙虎替林縛感到尷尬,不過這堂下都能知機密的人,雖說是男女私事,也不能刻意瞞過他們,摸了摸鼻頭,說道:“大人在南麓廬舍坐了半天,宋氏去說過話,約有半個時辰……這會兒要你們上山去談事情。”
秦承祖、曹子昂等人相視而笑,這種隱諱事知道也便罷了,都不去議論什么,要說起來,薰娘與柳月兒,賢淑是極賢淑的,但在這種事情,是沒有辦法給林縛幫助的。
秦承祖與曹子昂、林夢得等人商議了片刻,便決定讓李書義以官衙告文的形式將林縛守孝一事正式公布出去,海陵府、郡司及總督府都發公函去,管他們有什么反應,朝廷對湯浩信死后也是極盡哀榮,總不能阻攔林縛為湯浩信守孝。將這件事先定下來,其他事先上山商議后再定。
秦承祖、曹子昂、林夢得興沖沖的趕上山去議事,卻沒有逮到林縛本人,在山上守值的孫文婉說林縛帶夫人顧君薰前一腳去了西沙島,要大家去西沙島議事。
林夢得疑惑的問道:“明明要我們上山來,他倒先一步去島上了,島上今天有什么事,要他緊趕過去?”
西沙島事務主要由胡致庸、孫敬軒兩人負責,胡致庸也想不明白,看向孫敬軒。
孫敬軒也頗疑惑的說道:“船場那邊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或許是去看烘窯……”
除非臨時使用一兩次,不然的話造船最重視備料,特別是海船,備料更是馬虎不得。
一般說來造船用的木料需要浸塘數旬不等之后再撈起陰干,視各地氣候不同,陰干時間更是要半年到兩年不等,經用老油反復刷涂,取來造船才能確保下水后長時間不變形不腐爛。
要是木料不經過這些步驟處理,木質海船在海水里浸泡十多天,船板就會變形滲水變成漏船,結構強度也會遭到致命的破壞,經不比大撞。
由木料涂老油易燃,靖海水營所造的戰船木料所涂之老油額外還要混加一種礬料,增加阻燃性。
晉安也早就有船場,但之前多造小船、漁船,短料不缺,沒有大料。依舊現有的備料,奢家再大的投入,短時間里也只能大量造中小型海船,質量還比不上龍江船場造的船,更不要說立時就造出大型海船來。
一般的大料,以晉安多雨濕潤的氣候,至少要處理兩年的時間才能使用,奢家缺乏造大船的耐心。
林縛在崇州造船塢,從半年前就開始備料,但要嚴格按照傳統工藝,這些木料少說還要過一年半載才能用上。眼前修船所用的各種備料,都是多其他船場買來,一些關鍵性的大料,則是買通龍江船場的官員從龍江船場偷運出來的。
這么做,畢竟做不大規模,靠買通偷大料造津海級戰船,造一艘兩艘可以,造十艘八艘,江寧工部的官員覺察不到,與林縛不對頭的勢力,也會提醒江寧工部的官員。
崇州要在短時間內形成造大型海船的規模,林縛只能在西沙島試著造烘窯,人為的加速木料陰干過程。
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當世許多匠術都是憑借數百年摸出來的經驗而傳承,人為去造易于陰干木料的窖室,是好些人想不敢想的事情。
燒窯要保持怎么樣的熱風才夠,不是光有熱度就行的,還要加水,保持一點的濕度,將木料烘裂也是壞事,木料在窖室里怎么堆垛,窯火要怎么長時間去維持,窯室要怎么透風,都沒有一點現成經驗可循,都要慢慢的去摸索,有些老匠人甚至抵制這種破壞傳統的做法。
觀音灘船場早期備下的木料都拿去試驗烘窯了,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合格的,大量的木料廢掉,半年來窯室也是改了又改,負責這事的孫敬軒都覺得心疼,好歹有些進展,不然他也要忍不住跳出來反對林縛這么亂搞了。
聽孫敬軒說林縛有可能去看烘窯,秦承祖微微頷首,說道:“倒是有可能,朝廷與梁氏以為占了山東,就占了津海糧道最關鍵的一環,將津海與崇州就分隔在兩翼;以為有登州水營坐鎮,就鎮住登萊海商不敢跟著我們倒戈要挾朝廷……廟堂及宮中能識得黑水洋者,還真是百中無一呢。”
曹子昂、林夢得也越想越有可能。
眼下津海糧道,最主要是東南漕糧出淮河口,再經青州境內的膠萊河穿過山東半島,再由登萊海商送往津海等地。
登萊海商集團雖說親近東陽一系,但是幾乎都在渤海灣內活動,登州水營的駐地恰在山東半島的東北端,將登萊海商勢力封鎖在渤海灣里,只要梁氏能控制住山東半島的局勢,從表面上看,東陽一系獨自掌握整個津海糧道的大勢似乎從此就要給化解掉。
實際則不然,出淮口、走山東半島的膠萊河,是林縛籌劃津海糧道的前期權宜之計。
受青州境內的復雜地形影響,膠萊河的運力十分有限,湯浩信在山東坐鎮,組織了兩萬運軍,水陸并進,才勉強保證每月二十五萬石的運力。
不知道在山東維持如此運力的艱難與成本之高,就體會不到湯浩信是如何替朝廷盡心盡職的苦心,也不會體會湯浩信求死的剛烈。
林縛對津海糧道真正的規劃是從江口出海走黑水洋航道直接將糧食運抵津海,山東郡只是津海糧道的補充而已。
等梁氏掌握山東,就算不惜投入的勉強維持住膠萊河運力,崇州這邊在淮口做手腳就太容易。隔三岔五的沉一艘船,就能將積淤嚴重的淮口廢掉,迫使所有漕糧必須都從江口出海。那時候漕糧是去山東,還是直接走黑水洋,又豈會輪到梁家來做主?
林縛前期在崇州一個勁的鼓勵崇州大戶集資造海船,最根本的用意便在這里。
登萊海商,受登州水營威脅,關鍵時刻未必會選擇站到林縛這邊,但是崇州的海商集團要是發展起來,他們可就沒有什么選擇了。
但是關鍵的關鍵,要將津海糧道的控制從根本上控制在崇州手里,崇州就要保證一年有三百萬石的運力才行。
以一艘船一年平均往返六趟計,津海級的大型運糧海船要有一百艘才夠,還不算備用船只。
林縛守孝三個月不見賓客,不理公務,不看公函,可不是就什么事都不做。恰恰相反,要利用這三個月的寶貴時間,要將崇州的根基打得更堅實。
三個月后,山城、水城、陸體一體的新崇城將大體建成,新鶴城也將建成,嵊泗防線也將建成,運鹽河清淤事也將大體完成,崇州增產之糧,足以再養十萬流民,開墾鶴城也具備條件,到時便是守住崇州一地,也可以從容坐觀天下亂局變化。
也知道林縛這時候突然去島上是不是看烘窯,秦承祖、曹子昂、林夢得等人沒有辦法,只能走石徑到南涯碼頭坐船去觀音灘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