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門島或江上看北岸,除了雜生的葦草與灌木以及一條通到江灘的小徑,看不到別的,要不是有幾艘破舊不堪的運草船拖到江灘上,尋常人坐船經過這里,只當這是鶴城草城尋常見的一處荒灘。
林縛爬上給雨水沖塌口子的沙堤,才看到灌木叢背后有十幾座茅草棚子,是此地草場戶的住處。草場戶多赤貧,家徒四壁,戶無余財,便是海盜船經過這邊,也沒有興趣上岸洗掠的。林縛看到那十幾座茅草棚子背后有一片雜樹林,范圍頗大,有幾百畝的樣子。
鶴城草場范圍里灌木林很多,也有零散的雜樹,但成片的榆楊雜樹林很少,這一片雜樹林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然生成的。
林縛站在沙堤上,等旗頭王成服爬上來,笑著問:“都亭院藏在林子后面,怎么看不見路?”
王成服摸不清林縛的來意,看到有騎兵已經先繞到林子后面去了,抹了抹額頭的汗水,他這時候酒都醒了,老老實實的在前面領路,說道:“都亭就幾十個鹽丁,管著周圍五六百戶草場戶,海盜出沒頻繁,可不敢太張揚了……幾條小路都在林子里,穿過林子就是。”
穿過雜樹林,穿過雜樹林,頓時就寬敞多了,北面不遠處就是一座占地有三十多畝的大院子,沿著院子外墻就有一圈小路,轅門面北,北面有條土路朝東南兩側延伸。雨季剛過去,便是崇州縣的主要官道在雨季里也毀得厲害,需要重新填土夯實,這條土路看上去卻十分的齊整。
說院子也不恰當,三十畝地的院子面積已經非常大了,西沙島能容納八十戶到一百戶的大型圍攏屋也就這么大小。這座院子四四方方,一邊就有百步寬,院墻拿青磚砌成,十分的高聳,遠望去差不多有一丈多高,除轅門哨樓外,四角上還各有一座角樓,說是塢寨也不能說不恰當。
之前看到哨探的回報說江門都亭這邊頗不簡單,親眼看過,才知道還真是有些不簡單。剛才在江灘看到的那幾艘破爛運草船及衣衫襤褸的漢子,大概只是用來迷惑海盜的假象。實際上,海盜要是從那里登岸,就算那幾條岐路不走岔了,也還要穿過兩里多深的林子,才能看到江門都亭院所在。
“這處都亭給你們經營得不錯,我去鶴城司看過,鹽鐵司在那里有四五百駐軍,鶴城司的規模也就這么大,還不見得有這邊嚴整,”林縛跟走在前面的王成服說道,“這處都亭,鹽丁有多少,管多少草場戶,所轄草場面積有多大……”
“鹽丁自都卒長王天義以下,有六十人,沒有吏員。這幾天,除了一小隊人跟都卒長去鶴城司外,其他人都在這里。草場戶住得比較分散,有五百二十六戶,每年要從縱二十八里、橫二十二里的土地收三十萬圍干草運到北面的鹽場去……”王成服將江門都亭所轄的草場及草場戶、鹽丁情況如實跟林縛稟報,這些數據鶴城司都記錄在案,也無需隱瞞。
林縛蹙著眉頭,讓人看不出他對王成服的回答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鶴城草場的面積不見得比崇州縣少,但是在鶴城司登記入冊的草場戶卻不足崇州縣丁口十一,此外就是一千鹽丁。整個鹽鐵司所轄的鹽丁差不多有兩萬余人,當然了,這當中有多少吃空額的,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江門都亭所轄的草場土地縱二十八里、橫二十二里,這么一大片土地比西沙島少不了多少,換在崇州縣差不多能開墾出十一二萬畝糧田出來,能養五六千戶人。為了保障鹽場燒草所需,這么一大片土地都荒廢了只能種草、嚴禁開墾成糧田,每年驅使所轄的五六百戶草場戶向北面的鹽場提供三四十萬圍干草。
這片土地不要說別的,每年只要將河灘、江灘以及沙洲上所生長的蘆葦收割起來就能得三四十萬圍的干草。對世代住在這里的草場戶來說,每年收割足量的干草不算什么困難的事情,最辛苦的莫過于是將這些干草運到四五百里遠外的鹽場去。運途艱難,風波險惡,稍有差池,便是家破人亡的下場。
不過江門都亭這邊,倒看不出有多辛苦。
趙虎已經派武卒先行接替這邊的防務,加強了警戒,林縛走進都亭院,經過轅門口,看到青磚所磚的院墻差不多有八九尺厚,心想將轅門封鎖上,普通海盜還真是攻不進來。
走進轅門是一片大曬場,有兩三畝地,除了中間的公務廳外,環四周還有整整齊齊五六十間門庭,也就意味著大院子里有五六十棟獨院。
平時也沒有什么公務可言,就看見三五個孩童在公務廳前的曬場上玩耍,還有些雞鴨鵝在曬場上走逐。
林縛走到曬場東邊養雞的木槽里抓起一把雞食,摻了近半谷糧,看來這邊私自開墾糧田,不僅奢侈到用糧食來釀酒,還有余糧喂食家禽,看了王成服一眼,沒有說什么,又將手里的雞食放回食槽去。
維揚鹽鐵司所轄的鶴城草場司下面還轄有二十二個都亭,八月中旬林縛巡視運鹽河時,去運鹽河兩岸的三個都亭院看。按說北面運鹽河兩岸的河運交通更便利一些,但那三座都亭院都破敗不堪,。不要說燒青磚砌墻了,便是土坯墻也好些年沒有修葺過,五六間營房簡陋,公務廳還是茅草覆頂,十分的寒酸,除了都頭、旗頭等軍官肥頭大耳外,草場戶及鹽丁生活都非常的清貧,遠遠比不上江門這么寬裕。
王成服站在一旁看著林縛的舉動,心想他舉子出身,棄筆從戎,北上勤王、燕南征戰,一舉成名,封官賞爵,駐守崇州,已經算是一方雄杰,如此人物偏偏還有心思去觀察喂雞食槽里的飼料這等細節,什么事情想到瞞過他的眼睛,只怕是很難。
“看來你們將這邊經營得真是不錯啊!”林縛拍了拍手,沒有急著進公務廳,站在可以兼作校場的曬場上,看著這座軍民混住的塢塞,感慨的說道,“王天義這個人,我聽說過。聽說他早年在鶴城司當武官時動手打了上司,才給趕到這邊來,是個目不識丁的武夫,想來他沒有多少經營的心思,江門都亭經營得有聲有色,有糧釀酒,還有糧養雞,不知道是誰的功勞居多?”
林縛微蹙著眉頭,心里想,就算私墾糧田,僅僅依靠五六百戶草場戶轄民,這邊也搞不出這么大的規模來,轅門北的那條土路夯得頗為整齊,應是花費了不少人力、物力,他知道這邊滯留有流戶私墾糧田,但是具體人數有多少,外人是很難摸清楚的,眼睛盯著王成服詢問,想要從他嘴里掏出實情來。
“確實是王都頭的功勞,”王成服說道,“除了王都頭外,誰能做得了江門的主?”
王成服知道崇州江口將建牢城之事,朝廷七月底就正式下文了,不過崇州這邊拖到現在還沒有動作,他懷疑林縛巡江至此,還是為建牢城的事情。
不過江口沙洲、沙島才歸崇州所屬,岸上就是維揚鹽鐵司所屬的鶴城草場司的轄地,難道林縛看上江門這邊地了?想到這里,王成服頓感頭痛起來,胳膊擰不過大腿,林縛想要侵奪這塊地,按說將事情捅上來,讓都察院的都御史們知道,便能讓林縛的盤算雞飛蛋打,但是他一個小小的刺配流刑犯,可擋不住林縛事后報復的一根手指頭。
林縛沒有再說什么,趙虎走過來,附耳說道:“公務廳院子里有兩匹馬,像是走遠路過來的,應該有外人在,要不要搜查?”
靖海都監使司還管不到鶴城草場的事情,不過真要派人搜查,這邊也不敢阻攔。
林縛走到公務廳院子門口,看到馬廄里是有兩匹瘦馬,問王成服:“江門有客人在?”
“有主仆二人游歷江淮,經過江門,小人抖膽留他們下來喝幾杯水酒。”王成服說道。
“哦?”林縛狐疑的盯著王成服看,這時節兵荒馬亂的,雖說劉安兒部給逐出濠州,但是小股流寇還是不少,誰會有興致游歷江淮,還跑到鶴城草場來溜達?
“林大人別來無羨?”
聽著聲音頗熟,林縛回頭看去,萬萬想不到卻是在濟南有過幾面之緣的宋氏子弟宋博走出公務廳大堂,站在走廊里朝這邊作揖問安。
“原來是宋博兄在此,我還以為宋兄回晉安永泰去了呢,怎么有興致在鶴城草場這荒野之地閑逛?”林縛嘴里說著話,卻瞅了王成服一眼,他不難猜到宋博有替東閩八姓窺視江淮的意圖,但是宋博滯留在江門,大下午的還與這個王成服在屋里飲酒暢談,看來這個刺配充軍的王成服多少有些不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