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月下旬進入太湖流域的東海寇對沿岸府縣燒殺捋掠一直持續到八月中旬,大部分的海盜船到這時候都裝滿了捋掠來金銀珠寶以及女人,陸續從太湖流域撤出。
西沙島西南灘的蘆葦叢里,林縛拄刀而立,眼睛盯著島南端的江面,又有兩艘海鰍子船從遠處駛來,更遠處碧水橫天,幾點淡淡的影子像是船舶,但與那兩艘海鰍子船相隔甚遠。
“放餌船出去!”林縛揮手下令道。
身后護衛拉過韁繩翻身上馬,沿著一條新踩出來的泥路往北馳去傳達林縛的命令。
不多會兒,從西南灘西側的河汊子口揚帆駛出一艘大烏篷船往南岸行去。
沒有哪個海盜會嫌搶得太多而放過游到眼前的大魚,烏篷船吃水很深,不論是貨船還是渡客船,都值得一搶。兩艘海鰍子船發現烏篷船之后,隨即在江心就調整風帆改變航向,徑直朝烏篷船駛來。
大烏篷船看到海鰍子船來意不善,自然是調轉船頭往回逃。海鰍子船哪里肯輕易讓肥羊從眼皮子底下溜走?緊追而來,看到河汊子口也不停頓,徑直往里沖。
一般說來,海鰍子船的吃水要比大烏篷船淺,載滿貨物的大烏篷船能通過的河道,海鰍子船自然是毫不猶豫的往前沖,但是追進河巷子四五里遠,劃槳搖櫓前行額外吃力時,才發覺船底觸河床隔淺了。這股海盜想要調轉船頭離開來,才發覺剛才進來的河汊子口方向出現五六支高桅來,海鰍子船上的東海寇就算是傻子敢知道掉陷阱里來。
西沙島的河流都是天然形成,河道都淺,空船的東陽號在淺水河道里前行很慢,兩邊岸上都用百余壯勇赤膊拉纖拖著大船前行。
移到船上來的林縛也不焦急,駐刀站在甲板上,看著前方的海鰍子船越來越近,傅青河臉色蒼白的站在林縛的身邊,穿著輕甲布衫,左臂長袖自肘部下空蕩蕩的虛無一物。
傅青河斷臂、身上負傷多處,失血過多而危在旦夕,在武延清都認為回天無力之際,林縛只能冒險給他進行輸血。
當世也不是沒有輸血術,只是異常的原始跟簡陋,甚至還有很大的傳奇色彩在內。
東胡就有剖開馬腹皮肉將受傷失血嚴重的將領裹入其中救活的記載,林縛推測這是將馬血從創口壓入人體進行輸血治療在起作用,算是最原始的輸血術了。
當然,這樣都能救活人也是祖墳冒青煙的奇跡。
林縛給傅青河做了輸血手術要更接近后世,難度倒是不大,用潔凈的鵝毛管將施血者的動脈與傷者靜脈相連就可以做最簡易的輸血手術。
最關鍵是血型無法鑒定,在現有條件下,也很難準確觀察兩種血型能否相融,這種情況下的進行輸血,特別是傅青河的傷勢這么嚴重,一旦出現排斥反應,只會加速死亡,這已經跟賭命沒有多大區別了。但是林縛沒有其他選擇,總比剖開馬腹將人裹進去強些,傅青河也幸運之人,硬是熬了過來。
林縛怕在血型無法準確鑒定的情況下,輸血術流傳出去會給當世郎中濫用、誤用,也只讓武延清看到他救治傅青河的過程。
當世的醫學對人體解剖研究很不透徹,對血液的認識更是簡陋得很,林縛露出這一手,自然令武延清嘆為觀止。
以武延清一輩子的從醫經歷,也實難想象重傷垂死者可以這么救治。
當世的醫學理論就很重視精血那一套,林縛給武延清解釋血液的重要性,許多重癥都能通過輸血來緩解甚至治愈,武延清倒是不難理解這個,但是人體里的血液循環系統,卻跟當世醫學理論不合,林縛便秘密拿來一具新死的海盜尸體解剖給武延清看,算是強行給當世醫學補上解剖學一課。
當世解剖尸體有違倫常,即使在敵人尸體上解剖類似于比處死更嚴厲的懲罰,事情傳揚出去,林縛也難逃殘暴的指責。
事后,林縛還是讓人將那具尸體秘密/處置掉;移風易俗之事,要從長計較。
傅青河蘇醒過來有十多天了,恢復了些氣力,就無法安心躺在營帳里養傷,雖說還無力走動多遠,林縛誘殲海盜,他便出來透透氣,此時陪林縛站在東陽號尾艙頂甲板,冷靜的看著越來越接近的海鰍子船。
敖滄海大聲吆喝著,指揮甲板上的武衛做好作戰準備。
秦子檀率湖盜襲島,使當時留守西沙島的集云武衛一次性減員超過五十人。事后,林縛從西沙島災民撿選五十壯勇編入集云武衛,這船上相當一部分武衛都是新卒,沒經歷過幾次戰事,武勇雖足,但是臨陣難免有些慌手慌腳,敖滄海自然要多花些力氣訓導。
趙虎率武卒、寧則臣率鄉營民勇已經列陣兩岸,封鎖住這股東海寇棄船逃跑的路線,等著東陽號接近就一起發動攻擊。
這股東海寇在太湖流域流竄半個多月,在他們的強襲下,地方上零散的防衛力量都給摧枯拉朽的擊潰或徹底的摧毀,幾乎沒有遇到幾次堅決的抵抗。他們此時陷入合圍也不是十分的驚慌,先拿竹篙子撐出隔淺水域,在他們看來,只能沖過東陽號與“集云一”兩艘船的封堵,就能順利突圍,海盜多持刀,但也有少數人持鉤槍、盾牌、弓箭,氣勢洶洶的站在甲板上,等著接舷而戰,迎擊他們的卻是從三面密集射來箭羽,近距離的床弩攢射更是一場災難。
林縛等兩艘海鰍子船甲板上的百余名海寇都給弓弩覆蓋打殘之后,才接舷使武衛登船作戰,將這股海寇徹底消失掉。
敖滄海也要登船去,林縛伸手攔住他,說道:“你代我在船上指揮即可……”
戰事艱難時,林縛甚至都要身先士卒鼓舞士氣,殺出新局面,但是日常戰斗,就不能讓敖滄海等人繼續拼在第一線。
林縛怕傅青河身體吃不消,先與他回船艙休息,這場戰斗翻不了局,沒有必要緊盯著看。
過了約半個時辰,外面的打斗聲便徹底停息,敖滄海走進來,說道:“捉了二十幾個活口,正在審訊;兩艘船除財貨外,還有二十幾個年輕女人,要怎么處置?”
“活口審訊過就送崇州縣衙去,不要提誘殲事,只說過路海盜襲島;那些個年輕女子還是依老辦法先安頓下來,問清楚住址后,不要聲張的派人給她們家人捎信過去……”林縛說道。
敖滄海點點頭,走出去處置這些事情。
這些年輕的女子給海盜俘獲后是無法保住身子清白的,當世又猶重此事,一旦宣揚出去,簡直是把這些女人往死路上逼。
不過即使派人給她們家人送信,家人不相認的也是居多。這六七天來,西沙島這邊一共誘殲八艘過境的海盜船,幾乎每艘船上都有俘獲的年輕女子。最早的一批被捋年輕女人共十二人,只有四人給接走,其他的家人都不相認。
林縛挑選些手腳伶俐的給武延清送去當助手幫著照顧受重傷的士卒,其他年輕女人也都留在營地里做些輕松的雜役活。
傅青河搖頭苦笑,他也同情這些年輕女孩子的命運,說道:“人窮了都吃不飽飯、討不到老婆的窮光蛋哪里會在乎這些?武衛里大多都是光棍漢,你不如訂個規矩,為卒多少年,或立功多少,許退出集云武衛,這邊幫他們安家置地并搓合婚配,讓武衛們多些盼頭。”
兄弟共妻、甚至典妻之事在當世貧苦民眾里也時常發生,貧窮人的確不會特別在乎這個,再說這些年輕女子也確實可憐。
“也應該如此,”林縛點點頭,說道,“在江寧河口,我們找不到能扎根的地方,但是在西沙島可以。日后集云武衛我會多從西沙島選人,甚至要盡可能將原林家鄉勇替換掉,替換出來的人也盡可能留在西沙島上安置。這樣才能將根越來越深的扎在西沙島上,條件合適的,自然要讓他們在這里成家立業……”
傅青河點點頭,他知道林縛思路很清楚,西沙島的面積要比長山島大二三十倍,要培植自己的勢力,西沙島比長山島更合適。
西沙島上都是新編戶的流民,即使原先有成規模的勢力集團,也在幾次大難中給徹底的打散掉,他們越是給崇州地方排斥,越是會緊密的聚集在林縛的身邊。
治世時,權貴者視平民賤如狗;亂世時,還有比這更堅實的依靠嗎?
林縛眼下要做的,就是將根系深厚的扎在西沙島上,使血脈與西沙島緊密相連。
觀音灘這樣的惡戰,誰知道以后還會經歷多少次?林縛要將集云武衛打造成真正的精銳,傷亡率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都很難降下來。
觀音灘一戰,集云武衛死二十七人,再加上重傷者,超過五十人。
戰死者,林縛只能補償他們的家人。
由于當世的救治條件有限,重殘者很難存活,像傅青河斷臂能活下來的,已經是異常幸運。能活下來的傷者養好傷差不多都能重新返回集云武衛拿起武器作戰。
不過林縛不惜暫時降低集云武力的戰力,也決定將到崇州后的重傷武衛都留在西沙島上,等他們陸續養好傷都編入西沙島鄉營,另外從西沙島募選壯勇編入集云武衛補充不足。
這么做不僅能快速提高西沙島鄉營的訓練水平與戰力,另一方面也是快速將根系扎入西沙島的重要途徑,只是依賴胡家,工作就太單薄了。
這時候、敖滄海、趙虎、寧則臣他們處理海盜事,一起上船來見林縛。
“這伙人都是明州府的,看到東海寇在太湖里扎騰得天翻地覆,官兵也無力清剿,才混進來渾水摸魚,”敖滄海說道,“這些狗/娘養的,比真海盜還要可恨,而且這些人定然不少……”
林縛蹙著眉頭,手指輕敲著桌子考慮問題,側過頭跟傅青河說道:“最初襲擊安吉縣的東海寇有千余人、十二艘船,那應該是受奢家直接控制的東海寇勢力,只是未豎旗號,不知道晉安侯世子在不在其中?”
“東閩十年戰,奢飛熊遇戰必居前,堪稱智勇雙全,”傅青河說道,“他們要在太湖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奢飛熊多半不會縮在哪座島上遙控戰事……”
“現在能清楚的,在嵊泗諸島會盟的東海寇勢力有十三家,”林縛思考著說道,“十三家會盟的盟首東海鷂袁庭棟自然是奢家部屬無疑,就算袁庭棟是奢飛熊本人,也不會叫人覺得意外……”
趙虎微微一笑,外人誰又能知道東海狐譚縱就是坐在這里的林縛呢?
“除東海鷂這股東海寇外,怕是還有其他東海寇是受奢家直接控制的,”傅青河說道,“不過也不會太多,棄陸走海是奢家新采取的策略,之前陸地戰事吃緊時,奢家財力也岌岌可危,我想受奢家直接控制也就兩三家東海寇勢力。要將這幾家甄別出來,只要首先打擊這幾家勢力,才能削弱奢家對東海寇的影響,至少能最大程度拖延奢家整合東海寇的時間。”
“要做到這點,現階段依靠西沙島力有未逮,”林縛無奈的說道,“就算有足夠的戰力調動,也很難在東海寇退潮似的撤出海之際捕捉到大的戰機……”
東海寇侵入太湖到后期,相繼涌入洗掠府縣的東海寇不下兩萬人、數百艘船。要是這些東海寇都是受奢家直接控制的,奢家早就除與李卓對峙外開辟第二條戰線了。
實際上,林縛在西沙島設餌釣魚誘殲小股的過境海盜,也進一步摸清楚了一些東海寇內部的情況,此次到嵊泗諸島會盟的十三家東海寇勢力人數也有限,加起來只有四千余人。
不過能給西沙島誘殲的也是不知道西沙島情況的外圍東海寇勢力或者根本就是這一批渾水摸魚者,從他們嘴里掏出來的情況也有限;林縛現在只初步判斷出前期真正受奢家控制的很可能就是第一批奔襲安吉縣那千余精銳。
就算這千余人,林縛也沒有能力與之會戰。
更何況東海寇在太湖流寇折騰得天翻地覆,在這個過程中,會盟的十三家東海寇勢力之間也勢力聯系得更緊密,奢家對東海寇的控制力得到進一步加強,要是沒有有效的遏制,連外圍的東海寇勢力都給奢家控制住,局勢只會對江東郡地方越來越不利。
“這兩天,我回江寧一趟,與顧悟塵見一面,看他如何處置,”林縛說道,“這邊事了,我們先回觀音灘吧。”
除了二十多個活口,解救了二十多個年輕女子外,二十多個活口會交給崇州縣處置,但是兩艘海鰍子船以及船上這股海盜從太湖沿岸府縣搶掠來的財貨,林縛自然毫不客氣的截留下來,用于西沙島的建設。
這幾天來,林縛利用這種設餌釣魚式的銹戰法子,陸續截下八艘滿載而歸的海盜船。
會盟的十三家東海寇是與寧海鎮水師會戰,打擊沿岸駐軍為主要目的,對地方搶掠破壞的程度反而不及外圍東海寇勢力及其他渾水摸魚者。
林縛他們截下的八艘海盜船都滿載劫掠財貨,多為金銀銅器,甚至還有一樽重達兩萬多斤的銅佛。也不知道這些散寇游勇是怎么將銅佛裝上船,便是將這樽銅佛熔掉鑄銅錢折銀就值四千余兩。
八艘海盜船所載財貨折銀差不多能有八九萬兩,環太湖四府之富庶,從中可見一斑。
環太湖沿岸諸府縣遭此番大劫,人員傷亡且不計,財貨損失折銀至少達到數百萬兩的水平。
除奢家直接控制的東海寇勢力能得到加強外,奢家在背后給其他海盜提供各種支持,這些海盜所劫掠的財貨自然也會通過發泄性的消費、購買船只、兵器、戰具或者銷贓等種種途徑流入奢家手里。
此漲彼消,奢家暗蓄實力,東南諸郡卻給嚴重削弱,奢家棄陸走海之計果然毒辣,但是奢家當一地之雄容易,想爭天下卻難。
要是有選擇,江東兩浙的地方勢力有多少會愿意投靠奢家?
林縛返回觀音灘,江寧捎信過來,說顧悟塵這兩天就會直接到崇州視察,也可能要渡江去平江府視察寇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