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悟塵坐在書案后,書案上放置著一盞精致銅燈,有可開闔的銅罩子,銅罩子內側磨光,可以將燈火聚射到一個方向增加亮度。
這么一件精致玩藝乃老工官葛福畫出圖樣所制,顧悟塵覺得新奇,剛才想拿在手里把玩,卻給銅罩子燙了一下手。
查抄曲家以來過去第四天,按察使司會同江寧府、秣陵縣三家衙門緊急提審曲家通匪案,以期早日定案再呈文中樞處置。顧悟塵不能在江寧耽擱太長時間,他要盡早趕回東陽去督戰,為了趕時間,顧悟塵這四天一直都住在河口。
孫敬軒借口其女婉娘足傷養好回城南龍藏浦的宅子去住;對孫敬軒裝病一事,林縛也沒有十分的在意,他們都是沒有什么退路的光棍漢,孫敬軒卻要時刻惦記兩千會眾的生計,行事不可能劍走偏鋒、鋌而走險。
孫文婉及隨行丫鬟、仆婦搬出竹堂西苑后,林縛就安排顧悟塵臨時住進來。
一直到今日午后,三家衙門取得曲家要犯所有的口供,坐實其通匪罪名,三家衙門聯合發文發往燕京刑部、都察院并抄江寧刑部、都察院,彈劾陳西言一事自有副相張協在燕京從容布置,江寧這邊靜候佳音便是。
賈鵬羽請辭歸鄉養老的奏章業已發出。
對顧悟塵、林縛來說,曲家通匪襲河口案便算是暫告一段落。
林縛、張玉伯、陳/元亮、趙勤民等人圍坐案前議事。
趙勤民獻策道:“曲家通匪,曲陽巡檢司吏卒皆為虎作倀,能否奏請裁減不設曲陽巡檢司?”
“釜底抽薪?”顧悟塵不確定的問趙勤民。
“對,”趙勤民點頭說道,“河口建鎮,與曲陽爭利,這也是曲家入套的一個重要因素;現在曲家倒了,再將曲陽巡檢司裁撤,就能使在曲陽鎮經營的商賈主動移到河口來……”
林縛將他胳膊吸血的一只黑蚊子捉下來往油燈火頭上一丟,聽著火炙蚊尸吱吱微響,
曲陽鎮乃江寧城外二十四市鎮之一,又是江寧三大米市之一,每年曲陽鎮轉輸交易的米糧油糖等物數以百萬石計,每年從湖州、丹陽、平江、嘉杭諸府而來的舟船數以萬計,秋糧交易最昌盛的時節,龍江湖幾乎要給各地涌來的運糧船擠滿。
又由于龍江船場也在曲陽鎮南首,遂在曲陽鎮設巡檢司,編卒九十員。
曲家私兵完全覆滅,巡檢司再裁撤掉,曲陽鎮再無任何防衛力量,平民百姓自然無所謂,但是在曲陽鎮做生意的商賈就失去了安全感。
曲陽鎮米糧現銀交易額度相當大,外地大糧商一次交易米糧可能高達數十船米糧,折銀好幾千兩銀子,雖說東城尉離曲陽鎮也不是特別遠,但不妨礙流寇巨盜趁米糧交易旺季時搞奇襲。
趙勤民此策與其說是釜底抽薪,不如說是絕戶計。
依趙勤民此計而為,也有利于河口迅速取代曲陽鎮崛起,但是此策將嚴重干擾江寧米市,換成林縛絕不會為一己之私利不顧江寧城里十五萬戶人丁的吃飯問題。
林縛靜靜的看著顧悟塵,看他似乎已經給趙勤民說的心動,心里微微一嘆。
給趙勤民點透,陳/元亮心里也是豁然開朗,說道:“此計可行……”
曲家覆滅,可以說是給江寧地方勢力一擊重挫,想借此控制曲陽鎮卻無可能。坐實曲家通匪罪名,他們也只能將曲武陽、曲武明這兩房撥根除掉,曲家旁系在曲陽鎮仍有較大勢力,然而河口乃邀東陽鄉黨所共建,廢曲陽、興河口,在座諸人及東陽鄉黨皆能得厚利。
之前鄉黨多擔憂河口容易受到江盜襲擊,然而將河口一戰,林縛在江寧聲勢大振,將較為徹底的打消鄉黨之前的治安顧慮。
稍有遠見者都能預見到河口的興起,這幾日來顧悟塵在河口一心要坐實曲家通匪罪名,與林縛無暇理會旁務,不過代表顧悟塵在河口聯絡鄉黨的趙勤民門庭若市,忙得不可開交。
張玉伯擔憂的說道:“曲陽驟廢,江寧米價將大幅波動,于民生不利……”
“曲陽廢,河口取而代之,江寧米價雖有波動,但不至于擾民。”趙勤民辯解道,此事終是要顧悟塵首肯,不過林縛不表態也令他感到奇怪,看向林縛,問道:“征事郎,你覺得如何?”
燕京派來悼唁秦城伯、撫慰秦家遺族的官員攜圣旨于前日抵達江寧。
雖說河口一戰才使林縛真正在江寧奠定根基、使他人不敢小視,但論功勞還是遠不及將秦家遺族及東陽官紳從駱陽湖救出,圣上特賞十枚金銀錢,授正八品征事郎,一舉連升兩級。
在顧悟塵面前,趙勤民稱林縛“林大人”總是別扭,遂用其散官銜相稱。
林縛以舉子功名入仕,散階在半年不到時間里連升三級,近十年來,也只有董原能夠與其并論,林縛想不成名也難。散階升到正八品,若有機會,甚至可以直接授下等縣知縣的實缺。
顧悟在曲家通匪一案里的呈文中輕描淡寫的將林縛帶過,不述林縛身先士卒擊潰襲寇的大功,也是擔心林縛鋒芒太盛反而易折。
“趙先生還是直稱我的名字自在,”林縛笑了笑,模愣兩可的說道,“總覺得有好也有不好,我們想裁減曲陽巡檢司,其他人也未必會如我們愿。”
“我看這樣好了,”顧悟塵一錘定音的說道,“曲陽巡檢司如何處置,總要通過秣陵縣進行,即使江寧有人不愿意將巡檢司裁撤掉,拖上一年半載,也足以使河口占盡便宜……”
“好,此事我來安排。”陳/元亮利索答應道。
見顧悟塵主意也定,林縛也應聲稱好,心想著曲陽鎮米市不至于立時衰敗,河口這邊建設加緊跟上才是正途。
顧悟塵明日一早就要坐船去北岸轉走驛道去東陽,他回江寧六日還沒有回家一趟,顧夫人、顧君薰以及顧嗣元今日都出城到河口來家人相聚,林縛他們也識趣,見事情議得差不多,還有些芝麻小事就不再拿出來說,一起告辭離開。
竹堂西苑有近一畝地方圓,雖然遠不如東城顧宅,趙醉鬼兒卻是當世竹作大匠,將這座竹堂營造得雅致生趣。顧君薰正站在院子角落里看那里一座有如獅子狀的奇石,看見林縛他們出來,慌然斂身行禮,秀眸從林縛臉上閃過,俏臉騰的變得通紅。
林縛心間暗道:難不成盈袖姐就婚事試探過她的口風?
按時俗,顧盈袖新寡之人,不宜替人說親拉媒,百日內更是大禁忌。
顧君薰這幾天在河口就借住在顧盈袖宅子里,兩人是堂姊妹,顧盈袖先試探她的口風倒有可能。
當世不比后世,打情罵俏是種罪,林縛心里雖想將如此嬌憨可愛的顧君薰調戲一番,此時也只便裝作不知,走出竹堂。
回到草堂,林縛與月兒、小蠻說了一會兒話,林夢得與林景中一起來找他。
由于顧悟塵這幾天人在河口,曹子昂、吳齊、大鰍爺葛存信、周普等人自然也是躲起來少露面,河口收拾殘局的重任就要林夢得、林景中多承擔。
林縛將趙勤民釜底抽薪之計說給林夢得、林景中聽,吃什么飯,想什么事,林夢得、林景中自然也不會去考慮米市動蕩會嚴重影響民生,他們都大喜道:“大利之事,如此看來,河口之地已經是太狹窄了……”
米糧乃價微之物,一斤細糧谷賤時才值四五錢,青黃不接時江寧米價也只有六七錢,但是就算不計漕糧轉輸,僅江寧城里十五萬戶丁口,每年耗糧就要七八億斤米糧,曲陽鎮為江寧三大米市之一,每年僅供給江寧城里所需的米糧折銀就近兩百萬兩銀。
要是能將這么龐大的米市強行從曲陽遷至河口,這其中的厚利便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河口瀕臨開闊的揚子江,做米市在漕糧轉輸上也有著龍藏浦及上元米市不及的得天獨厚的優勢。
林縛微微一笑,說道:“要做米市,常儲糧若以二十萬石計,現在河口的堆棧、庫房遠不夠用,其他事情我們不要太積極,我看陳/元亮也頗為興奮,我們就專心多建堆棧、庫房。此外,龍江船場兩艘五桅帆船要立即去下訂單,造船時,我們要派專人全程監造,銀子多給一兩千,工期不能拖延,也不能讓這幫龜孫子給我們偷工減料……”
林縛終于是下定決心建造載量五千石以上的五桅大帆船,一次就造兩艘。
揚子江里也有五千石以上載量的大肚倉船,一艘船造價甚至都不用四千兩銀子,不過林縛將給龍江船場下的訂單一艘船造價粗計一萬兩,實際上林縛給林夢得、林景中他們的底,一艘船的預算為兩萬兩銀。因為許多加固工藝可以后期追加,所以一開始沒有必要將預算都告訴龍江船場露了這邊的底。
在今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林縛都不可能肆無忌憚的擴充人手,除了二百集云武衛外,甚至連獄島上的守獄武卒很可能就突然不再歸他掌握了。林縛現在要做的,除了在民勇中重點培養階梯后備力量,保證武衛能隨時擴充到四百人戰力不會受到嚴重影響外,就是在戰備上多動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