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來拿林縛名帖應募的那五個人,三名健壯漢子,一名少年、一名黃瘦的小姑娘,林景中不清楚林縛要這五人到獄島上去做什么,但是錢小五這么帶話,他自然先把人帶上島再說,曹子昂那邊也不作安頓,先讓他們跟其他應募流民都混雜在一起。
眺望過去,獄島南端的碼頭上停了兩艘船,河口這邊河灘上也還停了一艘烏蓬船備用,林景中帶著人上船,林縛的護衛武卒自然也跟著上船回獄島去。那三個漢子也不知道為什么單他們五人要坐船到島上去,從領頭的林景中臉上也看不出什么,心里驚疑不定,除非撒開腳丫子跑路,不然無法拒絕林景中的安排。
從河口過去一里多水路,搖櫓緩行,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船靠上獄島的簡易碼頭,林景中帶著人上了島,才發現離開獄島才六七天的工夫,獄島跟以往就大不一樣了。
之前高墻外就大牢門到南頭碼頭之間開辟出三百步見方的空地,平時也當作武卒操練的校場使用,空蕩蕩的,除了風吹起的灰塵,沒有其他東西。這時候校場給隔兩塊,大獄轅門前的還當校場使用;西邊豎了十幾根木樁子,扎上箭靶子,場地上拿石灰畫了線,已經做了射箭場。林縛正一身短緊打扮,在那里張弓射箭呢,周普、林夢得等人站在旁邊看著他射箭。
林景中上了碼頭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見林縛十支箭倒有四支脫了靶,笑著搖頭,帶人朝射箭場那邊走過去。
“才幾天工夫,這邊就大不一樣了。”林景中感慨的說道。
“呵呵,看到你們到河口了,”林縛笑了笑,將弓箭交給身邊侍候的護衛,又看了看那四個跟林景中在外面跑了五六天的護衛武卒,說道,“你們歸隊吧!”那四個護衛武卒便與那名幫林縛拿弓箭的護衛站到一起。林縛又看了看那前些日子在驛館前截道求收留的五人,指了指周普跟他們說道:“你們趕過來也辛苦了,跟他先進去用餐休息一下,等會兒我有事吩咐你們做……”讓周普將人帶去大牢轅門里去。
“他們什么人?怎么單叫他們到島上來?”林景中看著給周普帶走的五人身影消失在轅門里,疑惑的問林縛。
“不知道是哪家塞進來的暗樁子,讓周普領著進去收拾……”林縛說道。
“啊……”林景中愣怔了一下,他這幾天倉惶忙碌,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還真沒有發現這事,這幾個人是拿著林縛名帖過來應募的,他當時也不會多想什么,他又問道,“那少年跟那小姑娘也是?不像啊!他們還有個病得快要死的老娘,連路都走不了,用牛車拉過來,說是請郎中的錢你給的……”
“這兩個不是,等會兒你再領他們回去,好生安頓他們就是……來,先不管這個,我先領你去看看島上的變化。”林縛笑著說道,根本不去理會給周普帶進高墻去的三個甕中之鱉,與林夢得領著林景中往校場東面走。
這五六天的時間里,校場東邊高墻外開荒建菜園子已經開出四十多畝地,都種上菜仔,剛澆過水,拿竹竿跟樹粗枝建圍欄的牲口圈棚也建了有七八畝地大,分成七八欄,每欄中都有十二三頭仔豬,林景中來之前聽錢小五說過,林夢得今天才用船將仔豬送來,再細看,圈棚里還有種豬,圈棚前有兩個穿囚衣的犯人在忙活著。
“那兩個人坐監之前當過豬倌,都給村上富戶養過豬,知道江里哪些水草豬能吃,哪些豬吃了會生瘟,細螺、雜魚都能拿來喂食。母豬一年能生幾胎,一胎能生幾仔,這兩人也說得頭頭是道,算下來這圈棚倒要十二三頭母豬留種。這些都是有用的學問,不過城里的道德先生們都視之如糟粕的——如今宣撫使司每給獄島一斤囚糧里差不多要搓三成的爛米,這一天差不多就是一石的爛米,人不能吃,拿來摻進水草、細螺、雜魚喂豬,就能養一百頭豬,過段時間,這島上兩天就能宰一頭肥豬改善伙食……”林縛笑著說道。
林景中腦子習慣性的計算起來,江寧城里,豬肉一斤三十錢,一頭豬六個月養肥能殺一百斤肉,值三千七百五十錢,一百頭豬就是三十萬錢,折銀約二百五十兩。囚犯撈水草、江螺、雜魚總不用計本錢,養豬的人工也不用計本錢,六個月所消耗的不過一百八十石爛米,也就值十五六兩銀子,就那凈得兩百三四十兩銀子,一年養兩欄豬,就是將近五百兩銀子。
林景中心里一本賬算得嘩啦啦的響,兩眼放光,這生意賊是做得,他說道:“市集上爛米不值錢,一錢能買一升多,要不我讓人每月送一船到島上來……”
“你在貨棧當了幾年的賬房,整個人落錢眼里去了,”林縛笑了起來,說道,“你一船一船的爛米送上島來,我不要讓大量的人手去江灘撈水草、細螺?圈棚這邊也要專門的豬倌照顧。哪里有這么多人手?我現在籌劃做什么,先顧著島上所需,多余的才供給集云社,這也是我跟顧大人說好的。”
林夢得在一旁也臉帶笑意,心想林景中當集云社的管事倒是稱職,但論生財之道,旁人還真是不及林縛。這江島大牢建成快有十年了,前司獄葛祖信只想到迫使女囚到曲陽鎮的妓館賣身取利,卻不知道這島上一千多畝好地、兩三千畝灘地以及無本役使來勞作的囚犯都是生財的根本。此時在島上才關押兩百多囚犯,一旦顧悟塵真在江東重開牢城,島上關押囚犯將數以十倍計,那時能役使的勞力將更加的富裕,關鍵是有的勞力能放出來用,有的勞力要監管著用,生財的路子要多琢磨幾條出來配合著用。
林景中摸著鼻頭,知道獄島上要考慮的因素太多了,眼睛只看到一樣好處是不行的。他跟林縛、林夢得他們繼續往東邊走,還有二三十名囚犯在菜園子東邊繼續開荒,牲口棚子背后還有幾名囚犯在挖土坑,看挖的那圈淺土,這土坑還不小。
這邊囚犯干著活,只有五名武卒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持械警戒。
林景中擔憂的問道:“外面這么多囚犯在外面干活,只有五名武卒戒備,萬一有幾人同時撒開腿往江水里扎猛子,怎么追得及?”
“現在放出來干活的都是些輕罪、表現良好的犯人,入監都是分房關押,串聯集體逃監的可能性很低……”林縛解釋道。
林景中微蹙著眉頭,有些林縛嘴里說起來很尋常的事情,總要讓人琢磨半天才知道其中的一些妙處。
林縛不管林景中走神想什么,拉著他繼續走,邊走邊比劃著解說一些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要在高墻外再建一座倉庫儲存物資,還要將武卒院搬到高墻外面來,司獄廳也要搬出來,讓高墻內空出更多的地方來。倒不是為了關押更多的囚犯,而要在高墻騰出地方來建工場,畢竟要防止大規模的逃監發生,在高墻內役使囚犯,管理更方便一些。
這會兒,周普從轅門里走過來,林縛問他:“解決了?”
“甕里捉鱉,”周普輕松的說道,“都綁了起來,一時從嘴里掏不出什么東西來,你要不要看一眼去?”
“我看什么看去?”林縛搖頭說道,“我去了也問不出什么東西來。”
“會不會是慶豐行的人?”林景中問道。
“慶豐行有最大的嫌疑,”林縛說道,“只是事情還透露著古怪。即使慶豐行要給我們惹麻煩,但也不該留下痕跡才對。奢飛虎在江寧城里還沒有站穩腳呢,就算他們要爭那段江堤建碼頭、建貨棧,但是他敢為這事公然惹到按察使司頭上來?”
“先以潛入獄島的罪名將他們上枷鎖送到內監關押起來,”林縛說道,“要是過些天沒有人出來交涉,再送到按察使司衙門去,那邊自有剝皮蝕骨的肉/棍伺候他們……”不管這三人是哪家派出來的,林縛都不想他來將事情做得太過,集云社在江寧的根基還是太淺,要是場面鬧得太血腥,顧悟塵就未必會包攬到他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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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三名暗樁子果斷扣押下來,林縛便不再耽擱,與林景中、林夢得、周普等乘船返回南岸,也將那對少年兄妹帶回到南岸。
這幾天除了搭建了幾座茅草棚子之外,岸上再無片瓦可遮風雨,但是林景中拖家攜口帶回來的流民近五百號人,幾座茅草棚子可擠不下這么多人。林縛也不會將這些流民送進江寧臨時安置,這些人都要在河口原地安置,一天沒有搭建足夠遮風閉雨的窩棚出來,就有部分人要餐風露宿。
船在河口灘地前下了錨,這邊的河灘地拿磚木鋪了一層,開辟了一條通往岸上的土階路,簡易的碼頭可以讓三四丈長的載貨木船直接停靠,河灘上還擱淺了幾十根原木。
“從朝天驛渡口到金川河口直線才四十多里水路,四百多號人拖家帶口就折騰了五六天,衣食住行無一不要操心,我都感覺自己這幾天瘦了一圈,實在無法想象那些動則上萬人的軍隊轉移千里是如何做到的?”林景中一邊跟在林縛身后上岸,一邊將這幾天的辛苦嘮叨出來。
“……本來可以走得更快一些,由小及大,再大規模的軍事轉移,也是由人、車馬、物資等組織,”林縛笑了笑,后勤管理跟組織,歷來都是棘手的難題,回頭跟林景中說道,“擇健壯者編伍而行,健壯村婦也可以組織起來專門看管牛車、物資、稚童、病老以及負責給眾人準備餐食,在遇到事情之前就要足夠的預測,每件具體的事務都要指定專門的負責人手,大類的事務再設一名管事,不能事無粗細都由你一個人來做,按照這樣的思路,再復雜的事務都能梳理出來——要讓你多跑幾趟就會有切身的體會。”
林景中跟在后面邊走邊想,沒注意一腳踩在軟土上,塌了一塊,差點滾下去。周普從后面將林景中托住,林縛回頭看著林景中笑著說:“腳下悠著點,這段梯路太簡陋,泥土又松軟,要是下場急雨,就沖得不成形,也沒法子鋪磚木,這邊臨時用著,等西邊的石階開出來,就好多了。”
林景中跟著上了岸,岸上已經動了起來,錢小五與從林夢得那里借用的幾個伙計正指揮流民將竹木磚石漆布等材料往西邊搬,他跟林縛說道:“西邊可不是我們的地,東西堆過去,地主可要找上門來……”
“不單將東西堆過去,我們還要在那里搭建窩棚,先將這些人都安置下來,”林縛笑著說,“前天我回了一趟城,拿到按察使司準許金川島大牢在西邊江堤建堆棧碼頭的正式公文。名義上,河口的這些募工現在都已經由金川島大牢征用了。江堤上的那些地,自然也都征用下來臨時安置雇工,地主要是找上門來,賠償青苗錢就是……”
見林縛說得輕描淡寫,林景中也放下心來,這年頭權勢再大、大不過衙門,江東地界上,要是拿按察使司衙門的名義都辦不成事情,也就沒有多少人能辦成事情了,占用幾十畝地算屁大的事情。
林景中倒想一件事情來,跟林縛說道:“說起來也奇怪,西段江堤上去那片地的地主究竟是誰,我找了這些天,愣是沒找到人。從秣陵縣的地籍冊查詢地主,發現河口這片地這幾十年來轉手不下十趟,從地籍冊已經查不到現今的地主了。找到村子里,佃戶每年只是將田租交到收租棧,地主是誰,佃戶都不清楚,收租棧卻不肯透露地主的姓名……看來也只有逼著他們露面了。”
江寧城里十多萬戶人丁,家有余財有習慣將銀子積攢下來埋地窯的,也有習慣到郊縣置地放出去給佃農種收租子食利的。城中大多數中小地主手里的土地比較零散,形不成大規模的田莊,每遇收獲時親自下鄉收租交稅賦十分的麻煩,特別是遇到抗租之事,這些寓公型的中小地主通常也是束手無策,就算告到官府,首先自己要給官吏盤剝一番。有需求就會促進新事物的產生,這種情況下,城郊市鎮就有代替城中地主向佃農收田租的收租棧出現。便是地方上的許多當地田主也向往城中的奢華便利生活,便將手里的田地交給收租棧管理,拖家帶口住進城里當寓公去了。收租棧通常都是地方上的鄉豪勢力,也有許多收租棧本身背后就有官府的背景。由于縣地籍冊二三十年才更新一回,無法及時反應二三十年間的土田交易過程,佃戶與地主之間又隔著收租棧,想要查明一塊的地主是誰,還真是要費一番周折。
林夢得抬頭看了看天,說道:“我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城去,就不耽擱了。”
“那行,夢得叔路上小心一些。”林縛說道。
林夢得這些天來,花了很大的精力幫林縛做事,但他始終是林家在江寧的主事人,林記貨棧還有許多事務等著他去做。
雖說當初林夢得默許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是迫于無奈的形勢,但是數月相處下來,特別是看到林縛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手段與膽色還有常人遠不及的學識以及跟顧家的密切關系,林夢得心里只是遺憾林縛不是本家子弟,不然他死力都會助林縛奪下家主之位的。
林夢得坐上馬車,在隨從揚鞭之前,他回頭望了一眼,心里輕嘆一聲:林庭訓還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不知道最終是誰來主持林家,一旦林族由新人掌權,只怕會派其他人來江寧接替自己的位子吧。
林夢得是有些戀棧不去,人都有私念,在江寧管事七八年,誰愿意再回到上林里給當成旁支子弟給排擠出林族核心事務之外?想想自己也沒有像林縛這般自立門戶的決心跟機運。
種種因素,都使林夢得決心助林縛一臂之力,也算是給自己留條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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