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非睡得天昏地暗。
不曉得什么時候,意識從睡夢中醒來,左手一摸空的,右手一摸空的,遂知該起床了。
廚房里翻著煎炸,衛生間嘩嘩流水。
“我要上廁所。”
“惡心!”
小旭叼著牙刷出來,過了會進去。許非拿著她的洗面奶擠擠擠,抹了把臉,又一起刷牙。
整面墻的大鏡子,清楚映著半身。
小旭穿著背心內褲,兩條白白的腿,屁股好像翹了點,早非少女模樣,散發著一股輕熟的味道。
許非盯著她的小肚子,小肚子,積攢了一坨肉肉的小肚子……
“看什么?”
“我還以為你消化系統不好,原來也能胖點,胖點好,太瘦了不健康。”
隨口化解一場危機,伸手一摟,“抱著手感也好。”
洗漱完,早飯上桌。
今兒挺西式,面包片、牛奶,切了幾片火腿,外加三個煎蛋。倆東北人口重,拎過一罐腐乳就著吃。
“開業準備的怎么樣?”
“很順利。”
“自制節目呢?”
“等你指導呢。”
“嗯,我忙完這幾天的。”
許非嘴里應著,隨手拿過一本雜志翻了翻,看背面印著華宜,道:“這老板我聽聞一些,王家兄弟,大院出身,關系很硬。”
“大院?難怪直投大使館呢。”
“這么說他們有發展?”
“發展是能發展,但也就那么回事吧。”
許老師趕時間,三兩口解決早餐,拎包就要走。
“哎拿過傘,說有雨。”
“車里有,我晚上不回來吃了。”
他蹬上鞋子,抱住張儷親了一口,又看小旭。小旭坐在飯桌那兒,miamia啃面包片。
對視了幾秒鐘,她又塞了塊腐乳……
“行了,我走了。”
中影,總經理辦公室。
吳孟臣、竇守方、許非三個人,看著面前的兩塊黑板。一塊空白,一塊寫著京城的影院名字,約有五十家。
“開始吧。”
老吳和老竇各捧著一堆資料,一個個解剖。
“廣安門電影院,西城白廣路8號,1982年成立,隸屬京都文化投資公司。”
“往上捋。”
“金融街資本運營中心。”
“再捋。”
“西城區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
“那就西城國資委嘍?”
許非拿著粉筆,刷刷寫在黑板上。
“勝利電影院,西城區西四東大街55號,1982年成立,隸屬西城區文化委員會。”
“海淀劇院,海淀區中關村大街28號,1981年成立,隸屬海淀國資委。”
“崇文花市電影院,崇文區花市大街,1982年成立,隸屬崇文區文委。”
“首都電影院,西城區磚塔胡同56號,隸屬西城文化文物管理局。”
“大華電影院,東城區東單北大街82號,26年成立,81年重新營業,隸屬東城國資委。”
“紅樓電影院,西城區西安門大街156號,90年成立,隸屬西城文委。”
等一家一家解剖完畢,看著滿滿當當的黑板。
“西城數量第一,東城其次,中影只有一家參股的大觀樓,也在西城……”
吳孟臣在大觀樓上畫了個圈,道:“我去找他們的上級單位,不說加盟,起碼別直接拒絕。”
“勝利、紅樓、地質、海淀、木偶劇場我熟,可以拉進來。”竇守方道。
“主要目標、次要目標、可發展的目標,最終要超過十家,不然就成笑話了。”
倆人左圈一個,右圈一個,搞出一份名單。
老吳敲了敲黑板,道:“小許,到最后一步,還得靠你的片子。”
“沒問題。”
“好,分頭行動!”
電影改革的三駕馬車,田領導高屋建瓴,負責政策的大方向;吳孟臣、竇守方哼哈二將,負責尋找突破口,將政策落實,并推廣。
許非游離在體制之外,是傳統與新市場的過渡地帶。
又過了幾天,中影召集京城電影公司及五十家影院負責人開會,研究組建院線一事。
辦公室不大不小,能坐百來人。
這日,許非早早趕到,隨便找了個座位。不多時,人員陸續到來,一個都不認識。
前面擺著長桌,吳孟臣、竇守方、京城公司的于總。他們事先當然說好了,中影以債入股,進行院線試點。
“好了,安靜一下。”
吳孟臣試了試麥,道:“會議開始啊,大家知根知底,套話就免了。
我先說一說,我們的改革方向,是把電影從計劃經濟變成市場經濟,現在發行模式改了,放映這塊還沒有。
所以我們兩家牽頭,想搞一個院線聯盟,共同組建公司,參與的每一家都算股東。”
“如果是股東,我們收益按分紅算,還是按票房算?”馬上有人異議。
“你先聽我講。
中影出資30,京城公司出資55,剩下的根據你們實際情況,量力而行。總額在一千萬以上,沒達到的,中影補。
公司設總經理一名,負責日常管理。
那院線干什么呢?跟市場對接。以前一部片子,你1號放,我2號放,你放30天,我放40天,都是單打獨斗。
成立之后,我們根據市場反應,可以有效的將一部電影收益最大化,或者及時止損。統一品牌、統一排片、統一經營、統一管理……
我們采取兩種模式,一種是原始入股。
《亡命天涯》都知道,是分賬片。國產片也將進入分賬時代,比如影院留50,其中40算影院收益,10交給公司,用來經營、宣傳等,結余才算盈利。
盈利再按出資比例分紅。”
“你怎么知道會進入分賬時代?”又有人問。
“呵,一會那個人跟你們談。”
老吳指了指許非,繼續道:“另一種模式,簽約加盟。我們提供培訓指導,共享資源,不參與管理,上繳的比例比較高,比如20。
二者的概念能懂吧?”
會場陷入沉默,或者說受寵若驚。中影爸爸和藹可親,體恤民眾,都不適應。
按他的意思,兩家出85,那每家影院出10萬、20萬就可以了,大部分票房還給自己,相當有誠意。
但長期以來的保守思維,讓大家心動又卻步。
吳孟臣講話完畢,待眾人消化了一會,示意某人。
許老師大步上前,笑道:“我叫許非,有聽過的,有沒聽過的,但不要緊,從今天開始,我相信我們會變成很好的伙伴。”
他再度痛恨沒有PPT的時代。
其實已經有了,微軟發布了PPT3.0,投影儀也出了新款,但國內少啊,買這個得用外匯。
于是他戳塊黑板,刷刷刷寫了一行:制作——發行——放映。
“以前發行占大頭,兩端弱勢。現在發行力量縮小,但兩端還是弱勢。
這是畸形鏈條,放映最貼近觀眾,反而沒地位。我們的新院線就是打破畸形,建立以院線為主的供片機制。
說的再遠一點……”
他又寫了幾個詞:“三位一體,跨地域,城市發展。”
“別以為電影改革沒有模板,模板多的是。因為全世界都這條路子,且證明是可行的。
第一,將來必然是制作、發行、放映三位一體。制片方可以建院線,院線也可以投資拍片。
第二,目前最大的困境是地域封閉。其實辦法很簡單,允許各方資本進入,允許院線跨省,允許發行跨省。
這兩點靠政策,而上頭正在研究,逐步放開相關限制。
第三,院線必然伴隨著城市發展,電影必然是強大的精神食糧,雖過程曲折。京城一天一個樣,以后人口越來越多,先一步吃肉,晚一步喝湯。
五十家影院,單打獨立還是擰成一股繩?很簡單的掰筷子道理。”
話落,他刷的畫了個大叉。
“這些都是虛的!”
“問題是現在電影不賺錢,那怎么才能賺錢?”
許非摸出兩張海報,往黑板上一貼,都是畫的:
一張是葛尤模樣的男人,手里拿著大哥大,狼狽的在前面跑,后面五個穿婚紗的美女在追。
街邊有高樓,樓上坐著梁添,頭頂片名《愛情呼叫轉移》。伍玉娟和劉貝一邊一個,貓在字后面偷看。
另一張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少年站在屋頂上。
“我說三位一體,不僅僅形式上,思維更重要。以前電影拍完了,賣給發行,發行投放影院,影院自由放映。
沒有任何規劃。
而電影市場化最關鍵的是什么?培育市場,簡單說兩個字,檔期。
香港最火爆的是賀歲檔,進而衍生出一個概念叫賀歲片,從12月中下旬到春節之前。
1981年,許冠文的喜劇《摩登保鏢》在這個時段投放,獲得成功。
電影人很快發現,在這個時段放喜劇片,觀眾尤其愛看。特別是那種明星薈萃,喜氣熱鬧,闔家團團的。
這便是賀歲檔的由來。
近幾年,香港賀歲片愈發繁榮,類型也更加豐富。甚至于,這個明星牛不牛,看他賀歲片能否大賣就知道。
那為什么火爆?
就是培育市場,先灌輸了賀歲片的概念,讓觀眾慢慢習慣并且期待。而我們呢,啥都沒有。”
眾人新鮮的不得了,有人細細想來,道:“你的意思是,我們聯手打造賀歲檔?”
“沒錯!”
許非畫個雙向箭頭,將制片和放映連接,“內地目前沒有賀歲片的概念,為什么不在我們手里誕生呢?
你們留出檔期,我供片。”
他敲敲海報,“《愛情呼叫轉移》,葛尤主演,劉貝、伍玉娟、陶紅、徐凡、江杉、趙銘銘參演,絕對全明星陣容,輕松幽默,內容新奇。
月底完工,加緊做后期,再適合不過的賀歲片。”
跟著又敲了敲,“《陽光燦爛的日子》,威尼斯斬獲大獎,投資千萬,姜聞處女座,最年輕影帝,題材刺激,精品中的精品。我準備在明年夏天投放。”
各種監督下,老姜依舊造了他800萬人民幣,海外代理賣了100萬美元,差不多就回來了。
但號稱千萬嘛!就跟曹阿瞞號稱83萬大軍一樣。
“宣傳誰負責?”
“當然是我。”
于是更刺激了眾人心臟,誰不曉得這貨是炒作好手?都盯著前面的兩張海報,宛如兩塊剛殺好的上品五花肉。
“可培養市場不是一朝一夕,需要源源不斷的好……”
“這是明年賀歲片的海報。”
許非化身小叮當,又貼出一張草圖,“《甲方乙方》,汪朔小說改編,葛尤、劉貝主演,劇本已經差不多了。”
會場又陷入沉默。
吳孟臣見狀,笑道:“不如我們休息一下,大家用用餐,下午再談。”
中影有食堂,三人打了飯,回辦公室細吃。
“《亡命天涯》什么時候鋪開?”
“11月吧。”
“正好,讓他們看完好萊塢大片,再看看我的賀歲片。”
“你覺得《亡命天涯》會失敗?”竇守方問。
“第一部總得走走彎路。”
許非嚼著肉片,實際是質量一般,最終票房不過兩千多萬。
吳孟臣一直在思索,忽道:“你講的培育市場,對我啟發很大。宣布引進片政策后,嘉禾第一個聯系我,說程龍有部新片《紅番區》,早早就定了1月份。
我本想同在1月份上映,但現在想來,《紅番區》什么時候都會火爆,沒必要跟你搶賀歲檔。”
“如果搶的話,你肯定完。”竇守方補刀。
“多新鮮啊,程龍3億港幣,我三百萬人民幣,能比么?”
“哎,真是三億成本么?”
“號稱,號稱。”
朝中有人好辦事,吳孟臣把《紅番區》調檔,說明《愛情呼叫轉移》同期無敵。
許非舒爽,提醒道:“有件事得注意,如果美國大片壓得太慘,國產片也得有不錯的成績對應,這樣上頭才說得過去。”
“明年有《紅粉》、《紅櫻桃》,我覺得都會讓人眼前一亮。哦,還有陽光燦爛。”竇守方道。
“我再把檔期調配一下,跟這幾部片錯開。”吳孟臣點頭。
就像他說的,引進片啥時候都能大賣,但國產火種得小心保護。
后世一提國產保護月,各種冷嘲熱諷。其實很多國家都有保護政策,如日韓,可這幫人強行看不見啊。
真正痛心的,是自己不爭氣,白特么保護了!
好在近年進步多了。
許老師抱上大腿后,常有一種談笑間灰飛煙滅的感覺,三言兩語就定了一件事,甚至一部電影的命運。
下午,會議繼續召開。
影院方顯然也溝通好了,主動問:“許總,《愛情呼叫轉移》什么時候上映?”
“12月中下旬。”
“第一輪交給我們?”
“可以。”
“宣傳計劃呢?”
“我親自主持,保證主演到每一家露面。”
底下又一陣議論,派出個代表道:“吳總,我們研究過了。勝利、地質、紅樓、紫光、廣安門、木偶劇場……共20家影院,愿為新院線盡一份力。”
剎時間,吳孟臣如同三伏天澆了一盆涼水,舒爽的從里到外。
這20家影院全在市區,平均1.5塊銀幕,也就是30塊。別家也心動,但還想觀望一陣。
“許總,能不能介紹一下影片?”
“對,什么內容啊?”
“五女嫁一男么?”
底下人也很激動,七嘴八舌的。許非擺擺手,強行打斷,“別急別急,我們還差一項最重要的。
現在來談談分賬吧!”
頓時安靜。
眾人這才想起來,組建新院線的基礎,是分賬達成一致。
當天沒談成,只把院線名字定了,叫“新影聯”。
話說國產片正式分賬的開端,是《紅櫻桃》。先交5的電影發展專項資金,再交3.3的營業稅,剩下的片方35,影院65。
那是新規定,現在不一樣。
電影發展專項資金,每張票才收5分錢,貧困縣收2分錢。
這個35持續了好幾年,直到《英雄》大賣,張偉平話語權高漲,不斷跟院線商談。終于在《十面埋伏》時,提高到41。
《滿城盡帶黃金甲》時,漲到了42。然后08年,廣電發文,正式明確為43,保持到現在。
好萊塢最高能達到55,國內偏低,且有515的發行費,剩下約3成的利潤。
這也是1/3概念的由來:一部電影想要回本,票房至少在成本的三倍。
《紅櫻桃》開了個壞頭,片方勢弱,影院太窮。35太低了,許非用兩部電影勾搭對方,盡量拿多幾點。
而在談判拉鋸的時候,消息早已傳開,外界都在觀望,不曉得新影聯會帶來什么變化。
會議之后的第三天,韓三坪忽然找他。
在小館子里,帶著一個年輕人,有點像正經版的喬彬。
“談的怎么樣?”
“我想要45。”
“哈,你可真是漫天要價,影院最摳門了。”
韓三坪琢磨琢磨,建議道:“3740還有可能,你全國性上映,肯定不會太高。”
“我承擔風險,我自己宣傳,才拿這么點,好萊塢都一半一半。唉,賺點辛苦錢都不容易。”
“總得慢慢成長,別喪氣……哎對了。”
韓三坪就像剛想起來,指著那個叫于東的年輕人,笑道:“北電管理系畢業,剛分到我們廠。小子挺有能力,我讓他跑發行工作。
正好給你打打下手,學習學習。”
于東連忙起身,表態道:“請許總多指點。”
“好說好說。”
許老師拍拍他肩膀,多好的小伙子啊。
嗯,媳婦也不錯。
(還是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