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道這一片,老許家是很有名氣的。
作為最早一批搬進商品房的人,多少都有點家底,幾年過去,一些人垮了,一些人成了暴發戶,也就是街坊鄰居羨慕的大款。
但據說都沒老許家有錢。
人家兒子在京城開公司,大老板,逢年過節才回來一趟。沒大張旗鼓的,穿戴也不出挑,什么成分看不出。
可人家老娘是真有錢。
街道40歲以上婦女的精神物質領袖,樂善好施,扶危救難,號稱鐵東女孟嘗。反倒老伴很低調,不顯山露水。
這天一早,桃李芳菲。
尚帶寒涼的空氣中裹著濃郁的工業粉塵,覆蓋著這座以鋼鐵為符號的城市。一輛出租車遠遠駛來,直進小區。
車門一開,那是別人家的兒子。
許非接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莫名其妙的回家,蹬蹬蹬上樓。
“咚咚!”
“吱呀!”
許孝文年過五十了,頭發見白,夾著煙卷給兒子拿拖鞋。
據統計,孩子對父親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我媽呢?”
“看病人去了。”
“誰啊?”
“團里的一個老姐妹兒,得癌了,你媽昨天買了一堆東西,起大早就走……”
許孝文頓了頓,補充道:“還有五千塊錢。”
“哎喲,咱家也不差那點,拿就拿吧。”
“不差那點?”
老爹忽然很激動,指著次臥道:“你進屋瞅瞅去,你媽現在太不像話了!”
“咋了?”
許非一推門,哎呀我去!
原本給自己留的臥室,堆的滿滿當當,大件小件瓶瓶罐罐啥都有。
“你看看這個……”
許孝文拍著床墊,控訴道:“什么什么磁力床墊,說是日本產的,兩千塊錢。你媽眼睛都不眨,一買買倆!
還有這個……什么按摩儀,美國貨,三千塊錢,還送你大爺一個!
最可氣的就是這個……”
他指著一堆小瓶,恨道:“一千多塊錢!就這些玩意要一千多塊錢,她都五十歲了還美給誰看,第二春啊?
個敗家老娘們!”
許非直樂,年輕的時候許孝文是一家之主,現在調過來,老媽開始浪,老爹管不了。
其實還是錢鬧的,由儉入奢易啊,這叫心態變化。
“買就買吧,她高興就行,不然一天……”
他瞧著那些小瓶,上面倆字:雅方。
雅方??
他撓撓頭,女朋友們買過這個牌子,很便宜的,哪有一千多?
“光買東西也就算了,你媽還要搞什么,呃……”
許孝文憋半天,放棄道:“反正我說不明白,反正我覺得不太對,等回來你問她。”
“那啥時候能回來?”
“哼!晚上吧,你媽現在不安分的很。”
老爹充分表達了一位被老伴拋棄,不帶自己玩的空巢老人怨念。
鞍城有個地方叫八卦溝,以前是水泡區,全是臭水溝。
后來填平,成了三條交匯的土路,稱作八卦三角地。到1979年,三條土路開始鋪瀝青,遂成了聞名省內的八卦市場。
1990年至1995年,是八卦市場的鼎盛時期。服裝生意,少則七八萬,多則幾十萬,鞍城第一批大款很多都出自這里。
“嬌衫,嬌衫打折了啊!”
“新到日立夾克,日立夾克!”
“女人王!女人王!”
許非晃悠進來,頓時被一股市井的喧囂和親近感籠罩。
沒有店,全是露天攤位,石棉瓦搭的棚,兩側夾出一條窄道。男女老少挑選砍價,樂在其中。
陳小陽剛賣出去一件衣服,隨意一扭頭,叫道:“姐夫,啊,哥!”
“你咋回來了呢?”
小姨子樂顛顛跑過來,非常親近,丈夫是個老實人,也賠笑喊了聲哥。
倆人都沒啥文化,又窮,之前為結婚發愁。小旭張羅的婚禮,又給置辦兩張床子(攤位),一年能賺十幾萬。
“這段沒事,回來看看。”
“那你去看爸媽……我爸我媽了么?”
“看了,剛從那邊過來,你生意咋樣?”
“好著呢……哎,你招呼客人去!”
小陽打發走老公,低聲問:“哥,別蒙我,跟我姐干仗了?”
“啥,啥就干仗了?我爸莫名其妙讓我回來,我還沒鬧明白呢。”
“那晚上吃個飯啊,大伙都叫上。”
“改天吧,我找你們。”
生意確實很好,剛聊了幾句,小陽也去忙活。
許非看了一會,忽問:“鞍城現在下崗職工多么?”
“不算多吧,但也夠驚天動地的。以前都是鐵飯碗,哪想著下崗啊?聽說廠子倒是不景氣,挺多發不出工資了。”
“哦,那麻煩你個事。”
“喲!”
小陽連生意都扔了,過來道:“哥你說什么呢?還麻煩,你說我做。”
“過陣子我會派人過來,在沈城開家勞務中介,就是給人介紹活的。面向全東北,你幫著跑一跑,主要是需要工作的女同志……”
“你不能對不起我姐!”
“想什么呢?需要工作的女同志,最好是服裝業的成手,年齡大也沒關系。先登記下來,我后續會安排。”
“免費登記,后找工作是吧?”
“對。”
“行,一定給你辦好。”
許非又坐了一會,離開八卦市場。
白天晃悠一圈,終于到了晚上,張桂琴嗨皮回來。
老媽現在賊浪,大波浪卷,大珍珠項鏈,大紅衣裳,頗具后世中國大媽的風采。但能生出如此帥的兒子,底子自然好,就是不會打扮。
許老師頭疼,不求你當個貴婦,也別往鄉土發展啊。
如今喜來樂餛飩開到了五家,每區都有。自己掙的十萬,加上兒子這些年給的幾十萬,得有七八十萬存款。
這年頭,哪家老人能有七八十萬存款?
跟李程儒一樣,飄了……
好在飯菜還是那手藝,包的豬肉芹菜餡餃子。嗯,東北不管啥日子都包餃子。
“你咋突然回來了?”
“我爸叫我回來的。”
“嘿,你說你個老頭子,咱倆吵吵就算了,你把兒子叫回來干嘛?”
“少扯沒用的,自己說說。”
“嗯,說說。”
許老師洗耳恭聽。
張桂琴放下筷子,眉飛色舞道:“這么回事,你王姨家的兒子……”
“哪個王姨?”
“哦,你不認識,反正就我一姐妹兒。他兒子之前盤了個理發店,生意不錯,后來認識個南方人,就把理發店賣了,跟那人做生意。
就賣那個按摩儀。
上門跟我推薦,我看孩子可憐就買了,也就三千塊錢。可那孩子又說,他們公司是新模式,這三千塊錢算會費,東西白給你。”
“怎么個意思?”
“就是我掏三千塊錢加入,我就算E級會員,并且可以發展兩名會員。發展一個,給我一筆提成。
招夠兩個呢,我就往上升級了,可以發展九個。然后再升級,最后到A級,那叫大代理商,底下全得給我錢,一月能賺十幾萬呢!
我現在已經發展到……”
“您等會,等會……”
許非打斷,問:“這么說,一共五級會員?”
“對。”
“拉進來一個就給提成?”
“是啊。”
“拉夠人數就能往上升,賺錢也越多?”
“太對了!”
屋子里忽然沉默,許孝文哼道:“反正我覺得不靠譜,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那是你見識短!這是外國的先進做法,沈城就有,聽說南方滿大街都是了。”
張桂琴見兒子表情,小心道:“小非,我也是看這生意好,一月十幾萬多好賺啊。再說那小伙子可客氣了……”
“行了行了,您就別摻和了,這事交給我吧。”
許老師心累。
(晚上睡不著,白天困,怎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