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3開始

第四百四十四章 激情燃燒的歲月2

夜,招待所大院。

吃過晚飯,許非便張羅采訪,沒有像樣的會議室,索性挪到外面,就坐在臺階上。

門口的燈極舊,那種喇叭形燈罩,光似黃似白,又冷又暖。墻上掛著土蚊香,氣味刺鼻,煙氣裊裊。

張劭林的皮膚更加黝黑,憨厚如老農。

“最近要拍的是五月渡瀘,都準備好了,明天就能開始。找了五百多群眾演員……”

“是部隊么?”

“不不,都是當地老鄉。”

“每人每天十塊錢。”張季中接話。

“十塊錢是多還是少?”于佳佳問。

“呃,按他們的工作強度講,少了。但沒辦法,我得控制成本。”

任大惠也接茬,道“各組情況不太一樣,這塊找部隊比較費勁,人數也少……少!這才五百人!

上半年拍官渡之戰,整整一個師的兵力,那一段就花了40萬!”

于佳佳邊記邊驚嘆,問“您覺得,這個五月渡瀘最難的點是什么呢?”

“呃,還是人員調動吧。”

張劭林想了想,道“無論什么時候,拍大規模的群戲都很難,調動幾個小時,真正拍也就幾分鐘。而且這場戲,我打算讓他們全部脫光……”

“脫……光?”

“渡瀘嘛!古人過河都是脫衣的,原著也寫‘因見水淺,大半不下筏,只裸衣而過’。”

九十年代甚至兩千年初,電視劇尺度一直很大。古代小姐穿個肚兜,里面啥也沒貼,半坨軟肉清清楚楚都不算啥。

連《上錯花轎嫁對郎》里,老白還露過屁股呢。

不過后來就魔幻,電視劇越來越乖巧,大尺度全跑抗日神劇里去了。

什么寡婦自摸、褲襠藏雷、敬禮,被小鬼子強暴后忽然爆種,褲子自動穿上,拿把弓箭嗖嗖嗖團滅日本人的……嘆為觀止!嘆為觀止!

許非整理一下問題,道“說說您拍攝以來的感受吧?”

“感受可多,一時還不知怎么講。”

“從頭開始。”

“從頭啊……”

張劭林頓了頓,道“我加入的比較晚,當時也不懂,就問能不能自己帶制片人。因為我跟季中合作過幾次,配合的相當好。

任主任沒二話,立馬答應,后來我才知道中央臺都是單調,然后給配制片人。

我正式入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涿州影視城,哎呀,激動的不行不行,為三國建一座城!”

“認識受到沖擊了。”許非笑道。

“對對!我拍《楊家將》的時候,一集才10萬塊錢,三國100多萬。《楊家將》都是借的景,借座廟,借個公園什么的,結果三國建一座城!”

張劭林反復提這個,“當時把我給激動的,一個禮拜都沒睡好。就是有一種創作的沖動,這么好的機會和條件,這么好的人員給你了,拼了命也得完成。”

“您已經拍攝這么長時間,那股沖動還有么?”

“有,怎么沒有?一口氣提到這,就很難泄下去。”

他比劃了一下心口,道“而且技術是次要的,看你對這部戲和這些人物的熱愛。你越熱愛,就越有激情……這東西,哎呀……”

他一時無法組織言語。

“在山西臺的時候,張導就出了名的拼,來到這說實話,我們從地方借調的,央視大門大戶,心里犯嘀咕。”

張季中接過話頭,道“但拍了倆月之后吧,全組的凝聚力就出來了。”

“為什么呢?”

“有一次,好像拍司馬懿的戲吧……他有個特點,身為導演喜歡自己拿著攝像機拍。完了就拍司馬懿,他蹲在那兒,一個副導演過來。

說導演,大家累得不行了,能不能休息休息?

他就把褲子一拉,整個小腿和腳脖子,哎喲全腫了。那副導演轉身走了,以后再也沒說過。”

許非立時想看看,張劭林拗不過,只得拉了下褲子。

“啊!”

于佳佳捂住嘴,那腳脖子和一截小腿紫紅紫紅,青筋猙獰,起碼粗了一圈。許非伸手一按,一個大坑陷進去,半天沒恢復。

張劭林蓋上腿,有點不好意思,道“這可不是我一個人,大家都辛苦。像老唐,那么大的演員住兩塊五的房間,環境你們也都看到了。

他其實很累的,要各個組串,昨天半夜我還看他背那個那個,舌戰群儒的劇本。”

“哎哎,你一說我怎么接啊,總不能自吹自擂吧?”

唐國檣立馬接茬,道“我住兩塊五不算什么,像演蔣琬、王平的那些演員,兩個人、四個人才住一間兩塊五,那才叫辛苦。”

“工作人員條件就更差了,每天20個小時連軸轉,但沒一個叫苦叫累。”張季中道。

“別的組也這樣。像蔡曉晴那邊,關羽騎馬摔下來,床上躺了一個月。每天拿那種給馬抽血的大管子,每天抽一管,得四五個人按著……”

任大惠也感慨,嘆道“就像你剛才說的,一口氣提到這,就很難泄下去。”

“是是。”

“是啊。”

“一輩子就這么次機會。”

“嗯……”

幾人應和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都不說話了。

夜色已經很深,大家坐在臺階上,前面是空靜靜的院子,后面是敞開的門。左右有走廊,一個個簡陋的房間。

劇組都睡了,時有鼾聲隱隱傳來。土蚊香仍冒著煙氣,蚊蟲在遠處的黯淡中飛舞。

又坐了一會,許非慢慢起身,“今天先到這吧,不早了。”

“嗯,明天還得早起。”

“回去睡吧。”

“睡吧。”

這一覺,許老師睡的很不踏實。

在京城的生活已經腐蝕了他勞動人民的本色,輾轉反側,醒醒睡睡,環境確實爛。

臟亂差不用說,就這建筑,他居然發現墻根是石頭砌的,還有繁復花紋。聽說以前是個廟,擴建成招待所。

這花紋云山霧罩,詭異神秘,透著不可名狀的氣息。

不可名狀?

許老師猛然驚醒,又要換畫風嘛?《克蘇魯1983》?!

他緩了半天,耳邊沒傳來瘋狂的囈語,只有任大惠的呼嚕聲,遂放了心。

如此折騰,后半夜才勉強瞇了會,神經尚未安撫,又被一陣響動吵醒。燈火映的窗簾紅彤彤一片,喧如鼎沸。

他撥開一瞧,外面已然成了一座大工地,百十號人在院子里穿梭涌動,幾輛大車接收著各種器材道具。

張劭林、張季中完全不見疲態,指揮人馬行動,甚至幾個演員化好妝,束發戴冠走來走去。

任大惠也驚醒,倆人趕緊起床洗漱,和于佳佳坐上大車。

約莫凌晨五點,一支車隊駛出院子,奔往江邊。

江邊在縣城外十幾公里,聚集著一些少數民族村落。

日頭未出,灰蒙蒙的天,江面不寬,水流淺且平緩,正符合書里“瀘水下流沙口,此處水慢,可以扎筏而渡。”

岸上散落著木筏,大車停靠,一箱箱往外搬衣甲、槍矛、糧草等道具。五百群演準時抵達,穿衣戴巾,分發兵器。

許非湊到張劭林旁邊,劇組正在開小會。

“今天計劃拍兩場,太陽盛的時候渡一次,被毒死。天黑再渡一次,順利過去。任務比較重,能完成哪次算哪次。”

“諸葛亮、蔣琬你們先休息,馬岱化妝,隨時準備。”

諸葛亮七擒孟獲時,蜀漢已沒剩什么人了,身邊只帶著王平、張嶷、張翼、關索這些家伙。

平定南中后,諸葛繼續北伐,連拿天水三城,姜維歸順。曹魏派曹真上陣,曹真還帶著個王朗。

于是便有了那場震爍古今的舌戰,“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開完會,人馬忙碌。

于大記者拽拽衣角,低聲道“一會真脫啊?”

“那還假脫么?”

“可我怎么辦?”

“你愿意看就看,不愿意就回避唄。”

“放屁!”

于大記者低吼,她三十出頭,離異人士,見過藍銀,但也沒見過五百個裸男啊!

她糾結萬分,還是鼓起勇氣堅守。而趁此時間,二人分頭去采訪群演。

“你多大了?”

“二十五。”

“三十。”

“十八!”

“看過《三國演義》么?”

“看過連環畫。”

“小人書。”

“學校里翻過,沒看全。”

“那你們最喜歡誰?”

“關公。”

“趙云。”

“諸葛亮。”

“貂蟬!”

許非轉向那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你為什么喜歡貂蟬?”

“嘿嘿,好看唄,俺想娶個媳婦。”

對方撓撓頭,黝黑黝黑的實在。

臨近中午,準備妥當。

張劭林望望刺眼的日頭,喊道“放煙!”

“放煙!”

劇組早備了幾個報廢的汽油桶,里面塞滿引燃物,點上火,不一會便見數股濃煙升騰而出,籠罩河岸。

燒了一陣,火點挪遠。

又等了一段,濃煙變淡,一團團一縷縷的飄在江面上,在山崗密林中纏繞。

剎時間,那披甲備戰的將軍,那些持矛靜立的士兵,仿佛籠上了一層蒼茫悠遠的霧,隔開了千年時光。

劇組兩臺攝像機,一臺架在對岸,張劭林自己扛著一臺,猛地一揮胳膊,

只見士兵在江邊列陣,一名小卒脫了上衣,挽起褲腿,先行下水。

他用長矛攪了攪,喊道“將軍,水很淺!”

“對岸可有伏兵?”馬岱問。

“未見伏兵。”

馬岱也觀望一番,道“傳令,渡河!”

“好,過!”

張劭林喊了聲,操起大喇叭道“我說說下一場戲啊,一會我喊開始,你們馬上脫衣服,然后按昨天教的,把衣物攢成團,用槍挑著,自己抱著都行……”

雖然有心理準備,眾人也面色古怪,忍不住道“導演,真脫么?”

“必須脫!”

“好了,準備!”

話音落地,你瞅瞅我,我瞧瞧你,誰也沒動。

“停!”

“別不好意思啊,再來!”

仍然沒人動,有的還覺搞笑,樂出聲來。

“嘖!”

張劭林有點焦急,道“我們這場戲啊,一定要脫,因為要符合原著,符合古代行兵打仗的那種習慣。

不是難為大家,這幾天合作都很好,咱們再來一遍。”

“預備,開始!”

有幾個膽子大的,摸摸索索想扒衣服,結果見旁人猶豫,自己也悄默聲放下手。

如此試了幾遍,張劭林真急,再磨蹭天光黯淡,就拍不成了。他索性放下攝像機,喊道“這邊!這邊!

我跟你們講,大家都是老爺們,怕什么?害羞什么?

我先脫!”

話落,他扒掉上衣,露出骨架寬大卻精瘦的軀干。跟著往下一褪,褲子從腰褪到腳,又解開鞋襪,隨意往旁邊一扔。

整個人光溜溜站在江邊。

“我就問你們,怕什么?都給我脫!”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鐘,隨即轟然震顫,山上山下,這頭那頭,所有人都在笑。

導演身先士卒,群演還矯情什么?

那個十八歲想娶媳婦的小伙子,手腳利索,幾下把自己扒光。旁邊兄弟一瞧,不甘示弱,接著連鎖反應,五百人齊刷刷脫衣。

媽呀!

于佳佳連忙捂眼,三十年都沒這么刺激過!

雖捂了眼,耳朵卻愈發清晰,只傳來一聲,

跟著“沙沙”“沙沙”跑步聲,然后咯吱亂響,江水流動。這一陣陣,一下下像鉤子似的,勾的她想看又不敢看。

許非早舉起照相機,抓拍鏡頭。

只見煙霧彌漫間,一幫漢子手持槍矛,懷抱衣裝,下餃子般滾落江中。

岸邊沒腿,江心沒腰,水流的較慢,仍有濁浪奔涌。

一具具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黑的黃的白的,粗手大腳,烏叢叢一片……早沒有方才的矜持,撒著歡在水中撲騰。

陽光更烈,煙氣更濃。

眾人在江心撲騰一陣,忽然變了臉色,開始奮力掙扎。

“救命!”

“啊,救命!”

跟著,一個個拼命往出爬。還是那一具具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黑的黃的白的,光溜溜狼狽逃竄。

那十八歲的小伙子尤其出色,猛地摔在馬岱跟前

“將軍,水里有毒!”

“快撤!快撤!”

“撤!”

“好!”

張劭林高喊,連聲音都在抖,剛才的鏡頭簡直完美。

“好!好!準備下一場!”

眾人一聽,立時不管不顧的跌坐在地,短暫休息。

“哈!”

忽然間,一人瞄了眼某個方向,莫名笑了起來。跟著第二個,第三個,眨眼連成一片。

許非順著一瞧,也噗哧一聲,出來看熱鬧的唐國檣等人亦止不住的樂。

張劭林見大家的目光指向自己,不由一愣。

剛才拍戲無人注意,眼下歇了一地,多多少少都拿衣物遮擋。唯獨導演,還直挺挺的站著,還抱著攝像機……

“哎呀!哎呀!”

張劭林趕緊坐下,拿件襯衣一蓋,全不似剛才的瀟灑,黑黝黝的臉上通紅通紅。

“哈哈哈!”

大伙樂的愈發厲害。體力消耗,精神卻極其旺盛,冰涼的水滾過全身,太陽底下一曬,仿佛升騰出一股熱氣。

這熱氣包裹著江邊,所有人的心血、信念都在里面。

“咱們繼續。”

“預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