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里已在播著別的節目,一家三口好一會沒有動靜了。
于佳佳揉了揉眼睛,莫名想哭。
她也不曉得為什么,沒有悲痛欲絕的情緒,沒有撕心裂肺的場面,白奮斗就那么坐在門口,帶著一絲傷感。
而就是這絲傷感,像病毒一樣從熒幕里鉆出來,滲到她的骨頭里。
“你們說……”
老媽拿起沒織完的毛衣,毛線纏在手指上卻不動,“小薇講的那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
“可能是真的吧。”老爸道。
“那她名字呢?”
“假的,不是說虛假身份么。”
“那她真名叫什么?”
“叫沈桃紅吧。”
于佳佳應了一句,遂又沉默。
葛尤坐在沙發上,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又有點自豪。
他跟媳婦來探望老爹,也就是葛存壯,一家人順便看了兩集《胡同人家》。
老爹頓了頓拐杖,道:“雖然前面我不喜歡,太貧,這兩集還不錯。我以前拍戲,哪有這么復雜的人物情感,除了好人就是壞蛋。現在老說要生活化,人物要飽滿,我一直沒領會什么意思……反正你這回不錯。”
“嘿嘿,瞧您說的,我也沒想到我能演的這么好。”
葛尤嬉皮笑臉,末了瞅瞅熒幕,已經在重播昨天的戲。他看著里頭的大雜院,心里有數,自己肯定要火了,同時又有些迷茫。
“哎喲,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演上這么好的戲了。”
“這小子,我真有點后悔放人了。這劇要是我們來拍,絕對還能上一個臺階。”
“你別妄自菲薄,《末代皇帝》也不差。”
“不不,好就是好。《末代皇帝》在制作上肯定要超過《胡同人家》,但太死板了,缺乏觀賞性。
老百姓一看,哪個親近啊?肯定是胡同。”
戴臨風砸吧了下嘴,擔憂道:“不過意識太超前啊,就怕惹出什么麻煩。”
一處普通的住宅樓里。
杜獻穿好了衣服,奇道:“都演完了,怎么還坐著?”
“嗯,沒事。”
沙發上的陳到明回過神,問:“你上哪兒去?”
“我買包火柴。”
“我去吧,你歇著。”
“一塊兒,正好走一走。”
陳到明遂關了電視機,慢吞吞的穿衣服穿鞋,出門踩了兩步,才終的一嘆氣,“好戲啊。”
中戲附近的街口。
胡君、何兵、江杉等人從飯館小聚回來,照例陳曉藝請客。她總請客,在班里最有錢,因此還得了外號,叫“大發”。
天津大發的大發。
“哎,你們感覺怎么樣?我覺得挺好的,都想哭了。”江杉道。
“是不錯,那個什么許非啊,來挑演員的時候,哎喲那逼裝的,沒成想還真有本事。”何兵老實巴交的吐槽。
“那你們想好了沒有,到底去不去啊?”徐凡問。
“有時間就看看唄,總歸是個經驗。”陳曉藝道。
胡君低著頭,心不在焉,半天才道:“我就一直在想白奮斗最后那場戲,感覺太好了,那么強烈卻全收在里頭,怎么找著的呢?”
頓了頓,又道:“沖這人我也得去瞧瞧。”
《小保姆》過后,關于《胡同人家》的討論達到一個井噴程度。
報社的交流版塊早就裝不下了,編輯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從無數信件、電話的、親自上門的、轉達的意見中,選取有價值的觀點。
“之前有位老先生說,該劇膚淺,無內涵。我想您大概錯了,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情感力量,直擊人心。到目前為止,這是最令人回味的兩集。”
“說《胡同人家》反映社會問題表面化的可以閉嘴了!
暫住證頒布兩年,除了該劇,沒有任何一部文藝作品展現過這個東西。而且我早就想說,每到查證的時候就搞的雞飛狗跳,我在路上都被堵過好幾回。
不否認,暫住證有維護治安的作用,但也傷及了不少無辜。尤其是治安隊,兇神惡煞,執法方式十分不可取。”
“沒有人還認為小薇是個騙子,雖然她確實是個騙子。
該劇最難能可貴的,就是對新生事物敏銳的洞察力和那份溫暖的關懷。盲流不都是壞人,很多是生活所迫,但編劇也沒有‘一廂情愿’的做好人,違法就是違法,要受到懲罰。”
“在藝術性上達到了新高度,這是講人性的故事,而非以前的政治性和集體性。”
“何賽菲太美了!洗完澡出場那一幕,哼著歌,散著頭發,我想這才是她最真實的樣子吧。”
“編劇用一種浪漫主義的手法,講了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和傷感的失戀故事。白奮斗演的真好,他搓臉的時候,我都驚呆了!”
“小薇說的經歷是真是假?我身邊的朋友都快打起來了。”
“小薇到底叫什么啊?是不是叫沈桃紅?”
在沒有對狗血套路司空見慣的八十年代,小保姆就是大殺器。
它直接挑戰了人們對看劇的認知,原來影視作品中的情感可以這么微妙,這么細膩,這么唏噓回味。
不再是傳統的羞羞答答,不再是革命烈士的舍己為國,不再是一板一眼看著都費勁的談戀愛,也不再是天崩地裂死去活來,或對壓抑著的性的釋放。
開播十四集后,《胡同人家》終于到了一個高峰,真正的街頭巷尾,全城熱議。
那些批評的老干部、老同志,依舊秉承觀點,絕不退讓,但反響極度削弱。通過一段時間的鋪墊,所有人都明白了,這是一部怎樣的電視劇。
“哎,那不是陶蓓么?”
“呀真是,還有妮子呢!”
“走走進去看看。”
釵黛的大照片被無情忽視,劉貝和曹影成了新寵,幾個年輕姑娘進入伊蓮服飾,琳瑯滿目。
“你好,請問陶蓓那件衣裳還有么?”
“有,這邊請。”
王柏琳引著過來,笑道:“我們現在有個優惠活動,只要消費滿100元,贈送特制短袖衫一件,就是這樣的。”
她刷拉開遮布,貼墻一大串,掛的滿滿登登全是短袖衫。
白色,胸前印著各種頭像,全是《胡同人家》里的人物,漫畫風格。衣服質量還行,但限于印花成本,就比較粗糙。
幾個妹子看了卻眼睛放光,嘰嘰喳喳不停。
“你們不單賣么,我就想要這個。”
“啊?那我們湊一湊吧,挑哪個好?”
“白奮斗啊,必須白奮斗!”
抽空來視察的許非在里頭看了會,笑道:“最近生意怎么樣?”
“好,好的不得了。”
張桂琴樂呵呵的,“這月下來,起碼翻一倍。”
“那就行,你到月末先清清賬,再把我爸叫來,家里存款都帶上。”
“出啥事了?”老媽一愣。
“掙錢,大錢!”
許非留下一張報紙,呆了會便離開,騎車來到大菊胡同。
剛到胡同口就發愁,又是烏央烏央一堆人。他下了車往里擠,喊道:“麻煩讓一讓,讓一讓!”
人群緩慢的讓出一條道,有眼尖的突然嗷一嗓子,“喲,這不警察同志么?”
“哎,還真是啊!小劉同志,今天有戲么?”
“什么小劉,沒看演員表么?許非,小保姆的編劇就是他!”
許老師心道不好,在人群騷動起來之前,拼命溜進大雜院。
胡同是實景,老北京一看就門兒清。
不知道誰帶的頭,最初可能來看看,就像去飛龍谷尋找同福客棧一樣。結果發現,誒,正準備拍第二部呢!
好家伙,每天都有一批人在此蹲點。許非把籌備組放在了雜院,正常工作都展開不了。
而此刻,他正跟陳彥民聊著,忽聽外面有人喊:
“許先生在這么?”
“許先生在么?”
他出去,見兩個男子拜訪,疑惑道:“你們是?”
“哎喲,幸會幸會!沒想到您這么年輕……我們看到您的廣告了,我是賣礦泉壺的,產品都帶來了,價錢好商量,但也別太狠嘿嘿。”
這哥們明顯第一次做生意,上來交待一半。
“贊助可以,但假冒偽劣商品我們可不接,得對觀眾負責。”
“那是那是,您看看這個礦泉壺,您把自來水倒進去,經過過濾和礦化,就會變成礦泉水,有益健康,延年益壽,絕無二家。”
“我們研究研究,你們留個電話吧。”
“誒誒。”
倆人走了。
沒多大功夫,又見一輛破面包沖進胡同,堵得滿滿登登。
“干嘛呢,干嘛呢?耽誤人走不知道么?”馮褲子吼道。
“對不住,趕緊退出去!”
一個老板模樣的人,敲了司機一記,司機委委屈屈的挪車。
“許先生,久仰久仰!我在報紙上都看到了,那個我是賣潔廁靈的,這是我們最新產品……”
拉贊助這回事,金主往往強勢,但當平臺占據絕對優勢的時候,需要錢的反而成了甲方。
許非一下午沒干別的,光接待各路奇葩產品了。
好容易忙完,馮褲子又賊么兮兮的湊過來,這貨被任命為副導演兼美術,忙前忙后,狐假虎威。
“許老師,您瞅瞅這個,剛才一觀眾送給我的。”
“啥東西?”
他疑惑的接過一本小冊子,差點噴了,“《胡同人家》對話集?”
隨便翻了翻,純手寫,全是有意思的臺詞和俏皮話,密密麻麻半本子,還標注了哪集哪集,可見用心。
哎呀!
許老師感慨,這要過三十年,我就能跟魯迅搶飯碗了。
“如果你不知道這句名言是誰說的,那就是我說的。”
——許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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