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菊胡同。
曹影跑進一間由化妝室臨時充當休息室的屋子,在門口躊躇片刻,鼓起勇氣喚道:“爸,媽!”
濮存新和姜黎黎一愣,隨即笑道:“哎,閨女過來!”
姜黎黎把她摟在懷里,十分親昵,“今天怎么遲到了?”
“睡過頭了,以前都是非哥哥在外面按鈴,今兒沒聽見。”
“非哥哥?哎喲,瞧你這熱乎勁,你咋沒管那胖小子叫謙哥哥?”姜黎黎一指角落里的驢老師。
“口區!”
曹影露出嫌棄的表情,道:“我才不叫呢,那么胖,皮膚比我都白,長得跟白冬瓜似的。”
“妹妹,你這就說錯了,不是我白,是你太黑。”
余謙對長輩尊重,對小的可就不饒人。
“哎,說的在理,我們家妮子是黑了點。”
牛振華扇著扇子邁進來,小眼睛瞇縫著。
“這個黑白啊,要相對的看……”
葛尤也比比劃劃的開口,“世上的東西都呈兩面性,沒有黑,也就沒有白,沒有白,也就沒有黑,都是世間萬物的一種形態……不過妮子是挺黑的。”
“干嘛呀?別欺負我們家閨女,西葫蘆你滾一邊去!”
姜黎黎開始護犢子。
大家以前都叫老師,叫哥叫姐,現在有意無意的稱呼角色名字,而且愿意深入接觸。這么嘻嘻哈哈的一鬧,覺得挺好,自在多了。
葛尤沒參與那天的飯局,但他琢磨這個變化,肯定被某人指點過。他也高興,最近自己演的很嗨,大家卻不在一個節奏上,總算能同步了。
“哎,這都七點了,怎么還沒開始?”劉貝看看表。
“出了點岔子,正忙活呢。”
牛振華大屁股一坐,笑么嘻嘻,“等著吧。”
“昨天把今天的戲挪過去一組,今天又加了三組,把這茬忘了!”
小伙子一腦袋汗,正跟尤曉剛和趙寶鋼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這時候就別說對不起了,趕緊弄去吧。”
尤曉剛忍著氣,非常無奈。
“誒,誒,我這就去!”
“你又怎么回事?”
“姜老師的衣服臟了一塊,不知道咋弄的,一會就要穿了,洗怕來不及。”
“哎,這個應該有備用,我帶你去倉庫找找。”
趙寶鋼總算發揮了作用,領著人下去。
尤曉剛忽覺心累,沒辦法,組里有很多剛招的、臨時的工作人員,沒老師帶很容易抓瞎。
這種情況不陌生,他之前拍《凱旋在子夜》,凡事親力親為,累的要死要活,認為這就是導演的工作。
但在《胡同人家》劇組,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什么都不用管,或者說,當他想管的時候,發現一切都已OK。
服裝、道具、演員、攝影、燈光、錄音等等,全部溝通妥當,就等你直接開拍。
拍電視劇,要有一個創作思路。這個思路通常由導演掌握,若說事先一切準備好,皆合導演心意,幾乎不存在。
可這是情景喜劇,思路由劇本掌握,創作者是演員,其他都是工具人。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尤曉剛享受了半個月的輕松之后,嘩啦一下又回到解放前。
許非把一部分事宜交給了趙寶鋼,但他制定的那一套東西,是需要熟練度的。
大鋼子焦頭爛額,全是芝麻大的瑣事,可就是這些瑣事,硬生生拖了劇組倆小時,直到于普趕過來才有所好轉。
尤曉剛看看天兒,太陽都特么高高的了。
“準備了!”
“咱先走一遍,走一遍。”
趙寶鋼站在旁邊喊,“安靜,安靜!那個誰,說你呢,別特么白話了!”
“好,開始!”
院子里,余謙坐在椅子上老神在在,準備舌戰群儒。另一邊,一幫人鬼鬼祟祟,嘀嘀咕咕,猥瑣的不得了。
“我來!”
牛振華先站出來,湊到余謙跟前。
“嘿嘿,于小東是吧,我算妮子的叔叔,從小看她長大的。”
“喲,叔叔好!”
“哎,坐坐……你們倆的事兒,大體上我理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么。但我聽說,你打算帶妮子去特區闖蕩?”
“嗯吶,明年就去。”
“那你們不上學了?”
“不上了。”
“哎,不上學可不成啊,文化是一個人在社會上安身立命的東西,你們小小年紀……”
“叔叔!”
余謙打斷對方,道:“時代不同了,找準自己的定位很重要。我跟妮子學習都不好,她考不上高中,我考不上大學,頂多混個技校,學個美容美發什么的,那有意思么?那跟耽誤青春有什么區別?
可去特區不一樣,我覺得我的定位就是做生意。你看現在那些萬元戶,十萬元戶,有幾個念到高中的?時代在召喚啊!”
余謙敲敲椅子,“召喚我們這些青年,投身到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去。”
“可做生意也有風險啊。”
“我年輕,年輕輸得起啊!我不怕失敗,失敗了可以積累經驗,慢慢改正唄。您怎么就知道,我日后不能成功呢?”
余謙完全口嗨了,賊過癮,道:“叔叔,我看您也四十好幾了吧?”
“滾邊去,我還沒到三十呢。”
“喲,這叫未老先衰啊!叔叔,您沒對象吧?一看就沒有,從您臉上看不到幸福,也看不到希望。
我說話直別介意啊,像您這個年齡還一事無成的,真該好好反思反思。
古人講的好,窮則變變則通。您沒到三十歲,正是最后一搏的時候,闖出點事業,找個大洋馬,衣錦還鄉。
要是再過幾年,心氣一沒,可就晚嘍。”
“怎么就晚了?”
“認命了唄。”
敵羞吾去脫他衣!
牛振華敗走,還扯出一條花手絹擦汗,“不行了不行了,讓那小子教育一頓,我特娘的還覺得挺有道理。”
“哈哈哈,好!”
趙寶鋼拍著巴掌,起哄道:“老牛,今兒超常發揮啊,以前沒見你這么順過!”
“你那手絹好,神來之筆,神來之筆。”馮褲子樂道。
“今天不錯,保持住!”鄭小龍也拍巴掌。
“別別,再說我就驕傲了!”
牛振華拱拱手,笑得跟豬頭肉似的。
唯尤曉剛覺得古怪,這感覺太熟悉了!
當初葛尤就是這樣,好像一下子就通透,越來越自然,越來越放松,直至今天往那兒一戳,奏是白奮斗。
“不錯,咱正式拍一條。”
他挑不出毛病,遂正式來了一條,一遍過。
“劉貝呢?該你了。”
“還是先走一遍啊。”
“開始!”
“我來!”
劉貝站起身,去跟胖小子交談。
余謙眼睛一亮,滿臉堆笑,“哎喲,美女姐姐!”
“少跟我貧!我告訴你啊,必須跟妮子斷絕來往。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三歲,小屁孩懂得啥叫愛,都是青春期的盲目沖動。”
余謙沉默,憂郁道:“姐姐,你現在畢業了吧?”
“我早畢業了。”
“那你上學的時候,有喜歡的人么?”
“有啊,我班上有個男生,那帥的喲……哎,關你什么事啊?”
“那你肯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人生最美好的就是初戀了。因為初戀只有一次,而且是最純粹,最干凈的。
有多少少男少女,因為各種阻礙無疾而終,最后空留遺憾。老師家長總在說,不行不行,你們不懂愛情,都是青春期騷動。
可您怎么知道我們就不懂呢?我要是最后娶了妮子,不正說明我甘心首疾,尾生抱柱么。”
“有道理……哎你說的啥意思?”
劉貝,敗!
她過了一遍,自己都覺得有進步,“不錯吧,不錯吧?”
“心理上沒負擔,果然就自在了。”
“你剛才牙齦都笑出來了,不端著挺好。”
“嘿嘿,棒!”
尤曉剛沒喊下一組,坐椅子上不言不語。
如果只有一個葛尤,他還莫名其妙,可現在連牛振華和劉貝都這樣,他再遲鈍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這幾人都一個路子,單純化,生活化,把自己的特色融入進去,完全沒按開會時講的那么演。
但效果極佳。
那么一瞬間,尤曉剛猛地感覺自己像個傻子。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