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悶熱無風。
銅鑼灣電車站,停著一輛裝扮得古色古香的雙層花車。歐陽、小旭、張儷、鄧潔、東方已經穿上戲服,化好妝,耷拉著腦袋怏怏不快。
一群埋伏的記者圍上來,咔咔又開始拍照。
“看這邊,看這邊!”
“黛玉笑一笑,笑一笑!”
“寶釵,這里這里!”
幾人勉強笑了笑,小聲嘀咕,“原來這就是花車游街啊,我還以為是坐在車里呢。”
“怎么能讓我們站在車頂上呢,那不是耍猴的了?”陳小旭不開心。
“封建社會才游街示眾呢,香港影視界怎么繼承了這種風氣?”歐陽附議。
“就是,我們死刑犯才站在車上游街呢!”鄧潔道。
“不去不去!”
“不去不去!”
亞視的招待不可謂不隆重,其中一項便是花車游行。但由于兩地文化差異,在香港無比榮耀的一件事,卻引起了幾人極大反感。
任大惠和王扶霖在旁邊勸,“人家拍完一部電視劇,都得這么宣傳。”
“既然安排了,還是上去吧,不然臉面不好看。”
“你們就當逛逛街,暫且忍耐一下。”
“那你們怎么不去呢?”
“哎,人家看的是演員,又不是看我們!”
一幫老無賴紛紛擺手,表示不丟這人。
歐陽往里頭一掃,喊道:“許老師,你也是演員,你怎么不上來?”
“我一配角上去干嘛,誰認得我啊?”
許非蹲在陰涼地方,吃雪糕吃的很愉快,“一會就完事了,聽話啊。”
“李紈,你好歹十二金釵,你上來啊!”鄧潔也喊。
“我這么大歲數,就不拋頭露面了。”孫孟泉才不傻。
好說歹說,五人上了花車,從銅鑼灣電車站出發,緩緩駛向鬧市區。
花車游行嘛,得站到車頂上,結果這幫人躲在車廂里,死活不上去。阿隆等人快哭了,“歐陽先生,求求你了,上去站站吧!”
“給個面子好不好,你們不上去,我們會挨罵的!”
大家一瞧也不忍心,不情不愿的上了車頂。幾人站在上面,面部僵硬,愈發覺得像耍猴,別說揮手致意,連點笑容都提不起來。
兩邊記者也奇怪,花車看的多了,還頭一次見著這么苦逼的花車。群眾更奇怪,有些知道是《紅樓夢》劇組,有些不清楚,紛紛議論。
“佢哋系邊個?”
“亞洲小姐?”
“點可能,仲有男仔的。”
如此情景,亞視也非常無奈,只逛了一個鬧市區,便灰溜溜敗了回來。
五人換了衣服,卸了妝,這才舒服點。
大家回到巴士上,阿隆也愁,“行程全打亂了,本來要花大半天游街,現在怎么辦?”
“請示一下吧,看能安排什么活動?”尹小姐道。
“那個,阿隆!”
許非忽然舉手,道:“能不能帶我們去片場參觀一下?”
“片場?”
幾位公關部的人員略微商議,“可以,不過可能沒什么意思,你們多擔待。”
“沒事,沒事,我們還真想看看。”王扶霖附和。
于是巴士調轉方向,又開到廣播道的亞視總部。
之前粗略看了一下,今天才較為詳盡。眾人繞過前樓,來到后院,院里停著幾輛采訪車,高端大氣,讓戴臨風極為羨慕。
跟著上后樓,阿隆介紹道:“這邊是我們制作節目的地方,包括布景房、道具房、錄影廠、新聞部、工程部等很多部門,一些電視劇也在這里拍攝。”
“在樓里拍電視劇啊?”王扶霖驚訝。
“搭的景,一會就明白了。”
眾人三轉兩轉,在迷宮似的樓層里行走,許非忽然看見一個牌子,寫著“道具房。”
“阿隆,我們能進去看看么?”
“可以。”
他推開門,眾人齊齊震驚,尤其搞制作的幾位。
偌大的一間屋子,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先按古裝、民國、現代分,再按用途類型分。一排排架子上擺著鍋碗瓢盆、瓶罐杯碟,鐘表裝飾、刀劍槍支……粗略看去能有幾千件。
連通的另一間大屋里,則密密麻麻掛滿了衣褲鞋帽,旗袍、短衫、鎧甲、長袍應有盡有。
許非隨手拿起一個瓷瓶,紙糊的,做工粗糙,遠不如《紅樓夢》精細。他跟戴臨風、王扶霖、李堯宗幾人流連半響,才繼續往上走。
上面空間豁然開朗,長且高,全搭的古裝室內景,兩組人馬正在緊張拍攝,互不干擾。
“我們亞視最大的一個軟肋,就是沒有自己的片場,不過丘生已經買下荃灣一個農場,準備修建我們自己的電視城。你們下次有機會過來,可能就會看到了。”
阿隆一臉自豪,許非卻知:丘德根在明年因“遠東銀行造假賬”一案被調查,退出亞視,由林百欣接手。
亞視后來在粵省塘廈鎮建了影視城,不過迅速走下坡路,各種倒閉,連荃灣這塊地也賣了。
兩個劇組都是古裝戲,拍的熱火朝天,根本沒功夫搭理。
王扶霖偷偷摸摸的挪到一角,伸手捏了捏“房屋的柱子”,又按按“地磚”。
李堯宗悄聲問,“怎么樣?”
“地磚是泡沫的,柱子紙糊的,里面可能有桿子支撐,不然不能立這么高。你發現什么了?”
“我聽有人喊貂蟬,應該是東漢末年的戲,但那桌椅是明清樣式的,還有那窗戶、燭臺、酒盞都不對,你看,那還擺個青花瓷。”
倆人詫異啊,本想著香港同行多高洋,結果忒糙。
這般站了一會,見一組鏡頭拍完,拍下一組打戲時,想法立時又變了。
兩個人對打,一個人指導,大意是:先甩過去一把椅子,然后跳起來飛踢,把椅子踢散。
“想殺我,也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一個絡腮胡子拎起把座椅,狠狠砸向對方,對方明顯有點功夫,跳的老高,一記漂亮的踢腿。
嘩啦!
木頭椅子頓時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卡!”
“下一場!”
王扶霖瞪大眼睛,這,這怎么做到的?難道真是自己踢壞的?
戴臨風也湊過來,“那個,就是小許說的動作指導吧?”
“應該是,可這椅子怎么,怎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也看不出來。
大家圍觀了好一會,深受震撼,一個是武指,一個是拍攝速度。太快了!一組接著一組鏡頭,跟走馬燈似的。
而且演員好像沒有完整的劇本,自由發揮,喊NG的時候,好幾次說的臺詞都不一樣。
大家震撼又疑惑,電視劇還能這么拍?!
許非的感受更深一點,香港影視劇的拍攝周期短,眾所周知,但短不意外著爛。
《槍火》19天,《倚天屠龍記魔教教主》一個禮拜,《東成西就》半個月,《古惑仔猛龍過江》11天。
圈內充滿了浮躁、圈錢、跟風、黑道、幕后交易,可牛逼就牛逼在這種環境之下,居然還能誕生那么多經典。
所以他一向認為香港娛樂圈在八九十年代,就如同位面之子,各種開掛。
導演、編劇、演員、歌手、攝影、美術、音樂……似乎這塊彈丸之地所有的靈氣,都集中在這二十年里。
港人本身不懷念,因為環境糟爛。但我們作為看盜版碟的旁觀者,一提老港片,總有種特殊的眷戀。
那個時候,煙火繚繞,走位風騷,美人不僅美,還有演技。
連李嘉欣、關之琳公認的花瓶,演戲也起碼是合格的。還有老王,一向被低估,《青蛇》里跟張曼玉鴛鴦戲水那一段,仇笑癡忽然闖進來。
老王那個眼神變化,吊打一票小花。
不過話說回來,待這奇跡的二十年過去,香港好似被掏空了靈性,一落千丈,連演員都青黃不接。
“好了,大家來認識一下。”
好容易等劇組休息,阿隆招呼雙方過來。
“電視劇《武林故事》,講江湖恩仇的,這是我們男主角尹添照。”
嗨,況天佑你好啊!
許非上去就握手,熱情勁兒讓尹添照莫名其妙。
想當年,鳳凰衛視播《我和僵尸有個約會》,他正上初中。家長管得嚴,晚上得早睡,于是就第二天凌晨五點爬起來,看重播。
然后去學校跟小伙伴討論,王珍珍啊,將臣啊,山本一夫啊,馬小玲的大長腿,大長腿巴拉巴拉。
“這邊是《貂蟬》,我們女主角儷智。”
阿隆的態度又有不同,甚至帶點討好,“她可是我們去年的亞洲小姐冠軍,丘生力捧的。對了,她也是大陸人。”
“你們好,我是上海人,前幾年來的香港。”
儷智穿著古裝,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笑容非常得體。
一聽從內地過來的,眾人不免親切幾分,多聊了一會。
她給人的印象,就是好看,身材勁爆,其實人家很有頭腦的。81年隨父親移居香港,最初到新藝城試鏡,結果新藝城嫌她土,拒之門外。
于是她請了個人教自己英語,隨即到美國舊金山大學攻讀商業經濟學,去年參加亞姐選美。
許非也握了握手,感受了一下八十年代的服化道水準,暗自搖頭。
儷智嘛,還是短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