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國慶。
別人都在放假,電視臺里卻忙的熱火朝天。
這年頭媒體行業真是落后,就說京臺的演播廳,小小一個舞臺,下面是觀眾席,一排排那種高低板凳,就算座位。前面留出一塊,擺幾張圓桌,算貴賓席。
整個演播廳,估摸連五百人都裝不下,還不如后世影院的一間大放映廳。
京臺的一把手,市宣傳部門、文化部門、廣播電視部門、公安部門的領導全部到場。劉迪臺前幕后的跑,滿頭大汗,簡直弟中弟。
一共準備了五十來個節目,篩選率不高。
今天審查十五個,許非戳在后臺,正給楊立萍和德德瑪老師打氣。
出場順序很重要,倆蒙古族歌手不能放在一天,一聽就重復了。田振也不能跟阿毛放在一起,阿毛的歌太大氣,田振的說實在差點,所以跟陶金在一塊。
楊立萍扒著側幕往外看,知道那一排都是大領導,個個面無表情,不免有點忐忑。
“小許老師,你看我還用準備什么?”
她已經換好了衣服,那身絕美的孔雀仙子服,化著濃厚的舞臺妝,不太自信,小碎步來回轉悠。
“挺好的啊,正常發揮就行,你好歹也是拿過第一名的,別緊張。”
“那不一樣,舞蹈比賽也沒有領導,哎,燈光都協調好了么?”
“好了。”
“音樂呢?”
“我就這么不專業么?”
“不,不是,你當然很專業。”
楊立萍看了看他,略微安穩。
現在舞美水準落后,沒太多講究。她本想畫個布景,靜謐的月色,有一只孔雀在跳舞……讓許非給否了。
后世布景是電腦做的,如今全是手工畫,掛在后面都能看出布的褶來。
他設計的很簡單,就是利用燈光,營造出一種唯美神秘,又帶點遺世獨立的感覺。效果非常好,楊立萍也很滿意。
“老師,您就不緊張了吧?”
“我也緊張。”
德德瑪穿著自己民族的服飾,也探頭往外看。
“喲,您當年在天橋劇場可是連演八天,場場爆滿,那是見過大世面的,怎么可能緊張呢!”
許非盡力在舒緩倆人情緒。
“下個節目是誰?”
正此時,劉迪抹著汗跑進來。
“這呢!”許老師舉手。
“哎喲,你怎么還不緊不慢的,快點快點!”
“嗯,來了。”
這邊答應,那邊對德德瑪悄聲道:“甭聽他的,該怎么唱怎么唱,咱正常發揮就能拿一百分!”
老師普通話不太利索,話少,聽了笑笑,又深呼吸幾口氣。
許非又核對了一遍音樂,確認無誤后跑到外面,比了個手勢。
京臺的主持人開始報幕,“下個節目,來自中央民族歌舞團的歌手德德瑪,為大家帶來《美麗的草原我的家》。”
嗡嗡嗡!
名字一報,底下人有點騷動。
她如今在業界名氣不小,上過報紙,只是沒登過電視。
只見亮堂堂的舞臺上,走上一位穿著藍色蒙古長袍的歌手,后面扎著辮子,面部線條很硬。
那邊音樂一起,婉轉悠揚。
德德瑪一開口,“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綠草遍地花,彩蝶紛飛白鳥兒唱,一灣碧水映晚霞……”
許非抿了抿嘴,一時竟找不到什么形容詞。
這種感覺,就像一個人突然吃到了很好吃的食物,突然見到了雨后的彩虹,突然在街頭跟老友重逢……帶著點驚奇,雀躍,感動,最后通通化作一句,人生美好。
女中音太難得了。
德德瑪還不像降央卓瑪那般低沉渾厚,要更輕揚一些,而就是這份輕揚,再配上這首歌,更是悅耳動聽。
舒服,聽了舒服,上癮的那種感覺。
這歌一起的時候,底下騷動更大,慢慢的,都在安靜聽歌。一曲過后,德德瑪鞠躬下臺,眾人還意猶未盡。
“好,竟然沒什么話可講,就是好聽。”
“這個就不用審了吧,直接過。”
“二輪也甭審了,可以登臺了。”
“贊同。”
“贊同。”
不提他們,許非那邊快步迎上去,下意識想來個擁抱,又覺不妥,只得輕輕拍著巴掌,“咱別說一百分,二百分都不為過!”
“我也是現在才好點。”
老師吐出一口氣,這才放松。
一個個節目陸續登臺,有的看看就叫停,有的保留待定,爭議最大的要屬那段芭蕾舞。
幾個舞蹈學院的小姑娘,穿著白色小短裙,兩條長腿裹著白襪子,一抬腿還露個褲頭……
傷風敗俗啊!
很多評審都是上一輩的,最看不慣這個,但年輕一點的覺得冇問題,芭蕾舞不這么跳還怎么跳啊?
穿長褲嘛?
掰扯半天沒整明白,最后保留待定。
楊立萍排在倒數第三個。
上場之后,啪啪啪燈光全滅,然后幾束燈驟然亮起,如同在地上畫了個白圈,清冷,幽靜。
音樂響,楊立萍一手拈著裙,原地旋轉,脖子修長挺拔,裙角飛舞,好似一只孔雀在高張炫耀自己的美麗。
少頃,她曲身伏地,酥軟無骨般的顫動,復又挺身,一手向上。
三指豎起,兩指輕合,顫顫點點,時啄時仰,又忽地往回一轉,如長頸彎折,細梳翠羽。
人都看傻了,沒有半點動靜。
等到舞蹈結束,靜了幾秒鐘,整場最熱烈的掌聲才響起來。
“嘩嘩嘩!”
領導拍紅了手,知道晚會穩了。
劉迪狠狠攥著拳頭,知道自己穩了。
連攝影師、編導、掃地的都跟著鼓掌,從來沒看過這樣的舞蹈。
“沒,沒發揮好……”
楊立萍回到后臺,捂著胸口輕喘,激動的。
“沒事,錄制的時候盡情發揮,到時候全臺都得配合你,你就是王母娘娘!”
“你就會說笑話。”
許非可沒說笑話,他專門讓這兩位打頭陣,相當于王炸。
一臺晚會,必須得有一兩個節目做大軸子,《雀之靈》就是那種甭管怎么選,都不會被篩掉的節目。
第一天開門紅。
三個淘汰,六個待定,六個通過,其中兩個直通關底,許老師全占。
第二天,是田振和陶金。
田振待定。陶金確實有天賦,編了段雙人舞,還帶點劇情,講一對小情侶鬧別扭又和好。四分鐘左右,那些經典的擦玻璃、傳電、太空步之類的全有。
節目新鮮,又沒超過尺度,討論一番還是過了。
第三天,是阿毛和騰大爺。
阿毛立立整整往那兒一站,只要唱歌就OK。
歌好,唱的好,而且她的臺風大氣端正,少有人能比,最后也是直通。騰大爺由于跟德德瑪重復,都是贊美草原的歌曲,混個保留待定。
一審篩選,二審就是對節目內容實施精準把握了。
到最后彩排時,得看總體時長,超時繼續剔除,不夠的再從待定節目中挑選。
“別灰心,還有很大機會上的……”
第三天審核結束,臨別時,許非專門安慰騰大爺,“實在不行我想想辦法,把你們倆的節目混在一塊,改變下形式就差不多了。”
“不用麻煩,德德瑪老師比我唱的好,應該她登臺。”
“沒事,過后再聯系,千萬別灰心啊……阿毛,我先走了!”
他沖那邊擺擺手,實在想不出咋寫名字的某女歌手瞪了一眼,各種無奈。
她63年的,才大兩歲,平時相處也沒啥客氣。在她眼中,這位小許老師什么都好,就是時常賤嗖嗖的,令人發指那種。
許非從臺里出來,天都黑了,一路猛騎,才在七點稍過的時候趕到了彩電中心。
位于玉淵潭湖畔,高136.5米,是80年代京城的十大建筑之一。
當年尼克松訪華,美國隨行了5臺電視轉播車和一座衛星地面站,在座機降落的同時,就把消息傳遍了全世界。
結果作為東道國的中國,卻無法將新聞快速傳播出去,所以才下決心建設這個現代化的彩電中心。
許非望著夜色中高聳的大樓,已不是剛才審查時的心情。
在樓下徘徊一會,才邁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