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3開始

第九十七章 百轉心思

許非上輩子的工作經驗,經歷最多的就是開會。

當領導的似乎都開會成癮,熱衷于這種底下一堆蘿卜白菜,自己在上面指點江山的激昂氣氛。

有點屁事就開,沒點屁事制造點屁事也要開,一開就說個沒完,好容易完了還得補充幾句,補著補著就過了下班時間……

在中心算好的,李沐和鄭小龍都是務實之人。結果今兒一大早被叫上樓,往電視臺的會議室里一坐,才知道啥叫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我尋思我也沒寫那么多啊?你們怎么能扯到國際形勢上去咧?

許非低著頭,借前排的同事遮擋施展大變身術,真成了沒靈魂的蘿卜白菜。

他那份內參,就說了兩點干貨:

第一個,跟演唱會主辦方聯系,全程拍攝臺前幕后,要拿下獨家播放權。最好以此為條件,臺里幫忙宣傳,然后參與音像制品的利潤分成。

此為,有價值的節目。

第二個,能不能成立自己的音像出版單位,專門制作自家生產的影視劇和相關產品。

他舉了個例子,為什么不把《重整山河待后生》單獨拎出來,再隨便找幾首歌,弄個拼盤磁帶,叫“影視金曲”呢???

這個發自靈魂的疑問,深深打動了臺里領導,于是便扯到國際形勢上……

從張薔那個小姑娘一鳴驚人開始,國內樂壇正式宣告進入了黃(fan)金(插ng)期。

各大音像出版單位牟足了勁尋找新人,港臺歌、外國歌,重新填上詞,拿過來就唱,隨隨便便就能賣個幾十萬,沒人在乎版權。

最紅的南北二張,張薔和張行,銷量都幾百萬計。

這是音像出版最賺錢的時候,機器一開,就是印錢呢。粵省的太平洋音像公司,牛逼到一年的利潤能蓋起一棟大樓!

所以許非“影視金曲”的點子,立馬引起臺里重視,誰不想掙錢呢?

不過新成立一家單位,消耗的資源是大問題,不可能一次會議就解決。他被叫過來旁聽,反正最后聽明白了,演唱會的提議被批準,音像出版還得研究。

行吧,研究。

他沒啥好鄙視的,自己若非重生人士,也沒這眼光。所以他敬佩戴臨風老先生呢,那才叫高瞻遠矚,早早給央視布好了局。

傍晚。

太陽落了山,引著天光西去。

大觀園慢慢暗下來,靜下來,只劇組亮著幾點燈火往外行,仿佛在夜幕降臨前,匆匆逃離著時光變幻。

“上車了,別落下!”

“落下有小鬼兒找你們啊!”

任大惠守在車門處,照例講著自己獨特的笑話。大家疲憊了一天,三三兩兩的坐上車,不想開口。

張儷上來瞧了瞧,坐在侯昌榮旁邊。不一會任大惠也上來,“人齊了,走!”

“咣啷咣啷!”

破舊的大客車緩緩駛離,行進京城的夜色。

“人越來越少了。”

侯昌榮靠著椅背,瞇著眼,忽然輕聲嘆了句。

“是啊,以前兩輛車都不夠坐,有說有笑的,現在一輛就能裝滿。哎,香菱早上也走了吧?”

“嗯,她得好好安胎了。”

“呵呵,誰能想到你們偷跑去結婚,居然還有了身孕。當初在培訓班,王導可是特意強調不準談戀愛的……”

張儷笑著笑著便覺惆悵,也靠著瞇了眼。

“嘎吱!”

不知過了多久,晃晃悠悠的客車終于停下,任大惠招招手:“到了!”

眾人倦怠怠的下車,到了華生賓館的大門口,才突然來了些精神,男同志一股腦的往里跑。

因為賓館只有一個洗澡間,男女兩幫約定,誰先占,誰就先洗。通常女生是搶不過男生的,今天也一樣。

張儷已經習慣了,直接回屋往床上一躺。

剛才受了侯昌榮感染,情緒始終不高,低落落的有愁緒纏繞。

想當年在圓明園,桃李芳菲,青春熱血,少年意氣;想當年在西山攝影棚,一百多人,和睦大家庭,為了理想奮斗……

結果拍著拍著,出國的,上學的,殺青的,跟款爺跑的,人越來越少。

按照預計,約莫在今年秋天,《紅樓夢》便能完成主體拍攝,進入后期制作。這也意味著,朝夕相處了兩年多的革命戰友,終將各奔東西。

大家不似往日激情,都在研究將來的出路。高亮和吳小東已經在成天看書,準備報考藝校了。

對這些年輕人而言,仿佛一下子使命結束,不知道該干什么。張儷也很迷茫,對事業不確定,對感情不確定,使得近來心情雜亂。

往日瞧她沉穩,倒不如說是呆木。

自幼家教嚴苛,被父母安排的有條不紊,從未獨自思考過某些事情,可現在卻不得不考慮。

或許自己也可以考藝術學校,接受點專業訓練,畢竟還想試試演員這條路。做演員,那就得留在京城了,機會肯定比老家多。

但京城居大不易啊,自己的生活能力能行么?何況還有,還有那個人。

張儷抬起胳膊,搭在眼睛上,頓覺光亮一暗,細細的爬蟲從腦子里鉆出來,啃噬著她的理性和思緒。

什么時候動的心呢?

在圓明園的那棵大槐樹底下,還是香山公園的回廊里?

以前在歌舞團的時候,不少男孩子明示暗示,自己都不懂。現在懂了,卻平添煩擾,再不是被父母教導的那一顆安安穩穩的心。

少年時啊,莫要遇到太驚艷的人,你不知是孽,還是緣。

張儷躺了一會兒,又覺無趣,隨手拿過床頭的一本小說——瓊瑤的《一簾幽夢》。

剛胡亂翻了幾頁,門外熟悉的腳步聲,扎著單辮兒的陳小旭跑進來。她本想說什么事兒,一下子忘了,只指著寶姐姐道:“你看小黃書!”

張儷瞬間瞪大眼睛,“你胡說什么呢?”

“這里面有親嘴兒的戲,還摟摟抱抱,不是小黃書是什么?”

陳小旭抿嘴笑,“我有更好看的,我去拿給你。”

她擰身出去,末了又進來,捧著本薄薄的小冊子,“這才是正經的好書。”

“《撒哈拉的故事》,筆名倒挺奇怪的。”

她往里頭挪了挪,陳小旭也上床歪著,輕輕翻開第一頁。

故事很薄,很有趣,一個灣灣女人跟西班牙籍的丈夫去了撒哈拉。為了改善伙食,她做了一道粉絲煮雞湯。丈夫不認識粉絲,妻子說,這是雨,春天下的第一場雨……

近兩年,正是瓊瑤熱和三毛熱的時候,尤其瓊瑤奶奶,凡有書攤書店,必定占據C位。平日規規矩矩的女學生,上課偷看的更不在少數。

三毛的擁躉就相對平和,好像發現了什么寶藏般,自己小心珍藏,一旦找到同好,亦會為之欣喜。

“這個女人真有趣,我都想去沙漠了。”

張儷看了一小半,目中光彩流轉,已然沉浸其中。

“是不是比瓊瑤的好?”

“當然要好。”

她把《一簾幽夢》塞在被子里,“其實也沒多喜歡,打發時間的,而且我感覺里面的人物關系很怪。”

“嗯,我也覺得!”

陳小旭連聲贊同,“楚濂既跟綠萍是一對兒,就不該喜歡紫菱,后來跟綠萍結婚,就更不該跟紫菱舊情復燃。

紫菱明知他們在一起,就不該插足,后來嫁了費云帆,更不該跟楚濂藕斷絲連。”

她神色認真,正兒八經道:“我要是綠萍,誰管他們去,自己肯定活得好好的,楚濂索性就讓了她!”

“那你讓么?”

張儷忽地扭過頭。

“什么?”她一怔。

“我……”

那鬼使神差的幾個字一出口,心中便后悔了。

她今天本就亂的很,整個人更像是塌了下去,背后的枕頭前所未有的堅硬,撐著自己又一點點立起。

陳小旭始終怔怔的,過了會忽然笑道:“若是你呢?”

張儷看著她,微垂眸,復又看著,“我若是綠萍,定不肯讓妹妹傷心的。”

“這話有意思,好像你讓了就是怕人傷心,我讓了就是狠心狠意?”

陳小旭也瞧著她,跟著歪了歪,輕輕靠在她肩膀上,“再者說,施舍來的,誰要呢?”

外面夜色漸濃,昏黃的燈吊在棚頂一晃一晃。

二人依偎著,沉默良久,一縷透明的柔絲從各自心底顫顫抽出,打成了結,擰成了扣,理也理不清。

過了半響,張儷方掐了下她的臉蛋,問:“對了,你找我什么事?”

“差點兒忘了。”

陳小旭坐起身,“一會區里來檢查,任主任讓我們裝肚子疼,我躲清靜來了。”

“前兩天不是檢查了么?”

“那是蔬菜公司的,哪有自己查自己?這回是區高官和區長,問題肯定能解決。”

“好麻煩的事,就一個伙食而已。”

張儷搖搖頭,又道:“我白天問了王導,9號確定沒有戲,你說都叫誰好?”

“歐陽算一個,還有侯哥,他孤家寡人的,還有吳小東兩口子,嗯……”

陳小旭掰了十根手指頭,“就十個吧,再多許老師該心疼錢了。”

“噗哧!”

張儷樂的不行不行,“好,就十個,哦不對,是十二個,誰讓他主動張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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