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小手,又白又瘦,都透明了。”
走廊內,一個護士拿著吊瓶過來,在陳小旭手背上拍了拍,找準血管,針頭慢慢往里扎。
她最怕打針,扭過頭不敢看,等貼上膠布才偷偷瞄一眼。
醫院很快就下班了,換了一批值班大夫。倆人坐在走廊里有些空蕩蕩的,許是環境影響,甭管身邊有幾個人陪著,只要在醫院里,就不自覺的發慌、壓抑。
“你餓么?我給你買點吃的?”許非問。
她搖搖頭。
“那打完了我們一塊吃。”
“嗯。”
簡單對了兩句,又不言語了。
其實都有點尷尬,本就微妙的關系被那大夫略略一挑,就像破了春的嫩柳,染了翠,抽了枝條,迎風一擺鮮嫩光彩,卻愈發得小心翼翼。
以前還能埋在心底,這會子抹掉塵土,慌慌的只覺生滿了草。
棚頂白剌剌的光,映著陳小旭的側臉,平添了幾分蒼白。
許非嘆了口氣,把外套給她披上,已是裹了兩件,輕聲道:“別太有負擔,你現在演的越來越有神,順著感覺就好。
咱們以前沒經驗,碰到連軸轉的時候,難免手忙腳亂。這腸胃秉性也都是北方人,在江南水土不服,總得慢慢適應,電飯鍋不一直在你那兒么,吃不慣就煮點面條……”
“你除了煮面條還會干什么?”
她緊了緊衣裳,終究暖和了些。
“我還會疙瘩湯啊!哎,聽說這地方的魚好,我明兒給你踅摸一條。”
他用手一比劃,笑道:“這么大的一條鮮鯉魚去骨,剁成魚泥,加蛋清攪勻,裝個小袋子里。然后把袋子開口,一點點往外擠。等開了鍋,再加鹽,滴兩滴香油,切點蔥末,最后墊一把青菜……嘖嘖,這還是朱家溍老先生教我的,叫魚疙瘩湯。”
“咕嚕!”
餓了半天的陳小旭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自個怔了怔,跟著一捂臉,肩膀輕顫,到底笑了出來。
“呸!你就是光說不練的主兒,我早看透了。”
“誰光說不練了,我明兒就讓你嘗嘗。”
許老師拍著胸脯,道:“我現在算發現了,不會做飯真不行,尤其自己住,總不能老下館子吧?哎對了,我那房東說想賣房子,有人買我就得騰地方。”
“那你住哪兒?”
“再租唄。我倒想買個四合院,就不知道誰家手續齊全。房契一般都有,就地契麻煩,指不定跟幾家單位掛著鉤呢,找個清清白白的可不容易。”
“那四合院多少錢?”
“幾千塊錢,幾萬塊錢,都差不多。這年頭講究住樓房,四合院可不值錢。”
聊著聊著,很快打完了一瓶點滴。
倆人出得醫院,找了家私營小飯館。沒啥特色菜,什么芙蓉水晶蝦、八寶鴨、脆皮魚、珍寶蟹、沙鍋魚頭王、雙味雞、蒜香蟶鱔通通沒有,就是魚多。
但她又感冒,脾胃虛弱,最終在老板鄙視的目光下點了份素面。
此時天已黑了,整條街巷暗下來,白日的喧囂也隨著光褪去,似劃回長長的歲月,變得古老安靜。
飯館老板是對小兩口,另有一個爺爺輩的老人,搬張藤椅坐在門口,閉目搖扇。
陳小旭狀態欠佳,才吃了兩碗就吃不下了,又說著拍戲的趣事。
“白天那場戲,是寶黛讀西廂,襲人來找寶玉,黛玉自己逛到梨香院外,聽里面十二個小戲子唱戲……”
“嗯,我知道,唱的是《牡丹亭》,黛玉聽哭了。”
“什么聽哭了,那叫聽得癡了。”
陳小旭糾正,笑道:“王導特意找了個昆曲老師,給我唱了幾段,讓我感受一下黛玉的心境。我以前覺著不好,咿咿呀呀的太煩人,現在倒覺得好,自己想學學。”
“昆曲那叫水磨腔,最講究婉轉纏綿,沒個十年八年練不出來。”
“我又不登臺獻丑,自己耍著玩還不行么?”
陳小旭看他的德性,輕輕一按桌子,“別小瞧我,回去我就學!”
“你學哪段?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才不,一提起《牡丹亭》就是良辰美景,俗了,而且我也不喜歡。我倒喜歡《滴溜子》那段,還跟老師記了唱詞,我都背下來了。”
“那你背啊。”
她咬著嘴唇,有點不好意思,末了輕聲道:“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煥,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騈……”
聲音年輕嬌脆,偏又帶著病氣,有些沙沙的啞,加上這渾然姿態,儼然一個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閨閣小姐。
門口那老人聽了,舊木椅子一晃一晃,忽也跟著哼唱起來:
“紅翻翠騈,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
晚上八點多,許非才回到招待所,剛來第一天,就感覺忙的腳不沾地。
最近拍攝任務繁重,睡眠時間都不充足,大家雖然疲憊,卻還在房間里對著明天的戲份。
迎春考上了中戲,王導又找了個新迎春,本是蓉城公交公司的調度員。倒是比金莉莉更合適一點,金莉莉面相老氣,帶著幾分刻薄,根本不像二木頭。
這是八十年代影視劇的普遍特色,演員拍著拍著走了,只能找個新人替,而且觀眾也沒意見。
《西游記》換了仨唐僧,小時候愣沒看出來,或者說覺著不太對勁,但沒想過這回事……
許非翻了翻自己的拍攝行程,過幾天就有戲,然后每隔十天半月都有一場,這安排,想走都走不了。
他看了會,便穿鞋跑上樓,敲響某個房間的門。
“誰呀?”
“我,許非。”
“啊!”
里面好像非常驚訝,磨蹭半天才打開,住著四個小姑娘,小紅、鶯兒、彩云和司琪。
演小紅的叫劉繼紅,東北人,最初試晴雯,很羞怯的女孩子,被王導和一幫老師慢慢教導,才開發出小紅的性格。
她拍完《紅樓夢》便回到原單位,幾經波折,后來一直在公務員的崗位上。
賈蕓和小紅是正經CP,但倆人根本不熟,因為在劇中一共就三場對手戲。所以劉繼紅蠻意外的,磕磕絆絆道:“你,你好。”
“呃,我就來看看,咱們定個時間對對戲。”
“那,那你定吧,我什么時候都行。”
門關上了,許非撓撓頭,又敲開另一扇。
“平兒,開門去。”
“你就知道使喚人!”
沈霖溜溜達達的過來開門,笑道:“喲,許老師來了。”
跟著一回頭,“找你的。”
許非直樂,進了屋道:“你們倆現在就是主仆模式了?”
“什么主仆啊?我一天天盡伺候她了,她是主子還差不多。”
鄧潔正把一個水壺拎下來,打開蓋,噴香撲鼻,“我做的茄子煲,剛好你來嘗嘗。”
“就這也能做茄子煲?”
他探頭一瞧,簡直太神奇了。
“怎么不能啊,你那電飯鍋是沒放在我這,不然天天都有好吃的。”
“有道理,明兒我就拿過來。”
許非直接劃開一半,嘗了口味道真不錯,她和侯昌榮就是劇組兩位大廚。
“你看計劃表了么?”他邊吃邊問。
“看了,找我對戲吧?”
“嗯,你明兒要有時間,咱們先排一下。”
“我沒問題……”
鄧潔咬了一小點就遞給沈霖,笑道:“都說許老師戲演的好,這回我可得瞧瞧。”
(晚上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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