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遭,許非不敢在大街上立牌子了,而是拜托團里同事,幫忙留意集郵同好。
沒過多久,還真有人聯系,說有整版的雞票和狗票。每版十枚,每枚分錢,雙方談定,以七塊錢轉讓。
在后世,雞票單枚二百多塊,狗票五十塊,都不值錢,就是湊個齊整。而最想要的猴票,卻直沒消息。
如此過了幾日,兩封信分別送到了曲藝團和話劇團,正是《紅樓夢》劇組的回復。
“許非同志:
您的來信我們已收到,請您到首都華僑大廈714會面,食宿自理,如未入選,路費不予報銷。”
短短句話,激起了不小的喧囂。
拍電視劇啊,還是四大名著,說小了給單位爭光,說大了給祖上漲臉。
時間,烏央央的聲音包圍著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團里家里都表示絕對支持,要假給假,要錢,呃,再商量商量……
五月,陽光和煦。
在戶人家門口,上演著出不太走心的生離死別。陳父陳母千叮萬囑,許非百般保證,他的那位發小——陳小旭,不斷翻著白眼。
墨跡了半天,他才背著個大大的軍綠色書包,帶著不情不愿的姑娘到了公交車站。人家想自己去的,可爹娘不同意,只能跟這個討厭的家伙同行。
倆人等了近半小時,方看見輛紅白相間,車頭宛如火車頭般的有軌電車,順著長長的軌道滑了過來。
還別嫌棄,十年初全國只有26個城市擁有更高級的無軌電車。
許非瞅著那破車跟拖拉機樣,咣啷咣啷的停在跟前,車門開,身穿制服的售票員阿姨先出來喊:“終點火車站,終點火車站!大家都別擠,排隊上車,排隊上車!”
她剛往邊上讓,這貨蹭的就竄上車,順手塞過去毛錢。
他把著橫桿,占住個地方,又將行李堆在另個位置上,用身體擋住人群,“坐!”
陳小旭瞄了眼,頭回發現還挺靠譜的。
車里空間不大,不是個個單獨座位,而是像長板凳樣,左右各有排。路無話,當許非覺得自己的雞蛋黃快被晃出來時,又聽咣啷咣啷聲響,總算到了火車站。
實實在在的綠皮車,從頭到腳都透著股體味交纏的煎熬味道。下午的票,每張十二塊,要坐十幾個小時,在火車上捱宿,剛好第二天白天到。
倆人座位靠窗,對面兒,都拾掇好之后,不約而同的長出口氣——這年頭出趟門太不容易了!
沒過多久,乘客陸續坐滿,車廂內迅速悶熱起來。
陳小旭用手扇了扇,沒有聊天的意思,自顧自翻出本《簡愛》。許非左顧右盼了會,忽道:“哎,你對象沒送你呢?”
“他準備考試了。”
“考戲劇學院么?”
“你怎么知道?”
“話劇團的人還能考哪兒去,他想考北電還是戲?”
“不太清楚,反正想都試下。”
“誒,這個我懂啊!”
許非來勁了,巴巴道:“國內有三大藝校北電、戲和上戲,現在差距不大,但以后就不樣了。上戲不尷不尬,排名墊底,北電、戲成為兩大山脈。尤其是戲,再過十幾年,就會有個姓褚的家伙報考培訓班,嗬,那人可厲害了,桃李滿天下我跟你講!”
“你這人沒正經,不跟你說了。”
陳小旭起初聽的很認真,后來就亂七糟,低下頭繼續看書。看歸看,心思也沒在書本上,而是飄到了告知她準備考學的男朋友身上。
沒錯,她有個男朋友,就是《大宅門》里的白二爺。
據不知真假的坊間傳聞,倆人同在話劇團,白二爺也算英俊瀟灑,單身枚。當時團里很多人都在處對象,唯獨他沒有,領導覺得奇怪就問了嘴。
此人道,“我喜歡的人還沒長大。”
哎喲,當時就把姑娘感動了!
要知道,她從小是學跳舞的,招倒踢紫金冠玩得賊溜。初畢業后本想進芭蕾舞團,政審沒過才進了雜技團,后來又轉到話劇團,那年才十四歲。
白二爺比她大十歲,跟個十四歲的孩子表白心意……汝聽,此為人言乎?!!
不過少女情懷嘛,總是單純美好的,她正為可能到來的分別而傷感著,怎奈耳邊總有只蒼蠅在叨逼叨叨逼叨。
“既然叫咱們過去,首先模樣這關肯定過了,到了老師肯定問問題,什么扒灰啊,小叔子啊,寶玉初試云雨情啊,到時候別緊張沉住氣,差不多就能過……”
陳小旭不想理,可又忍不住,道:“我看過紅樓夢的!”
“看和理解不樣,你得深刻準備。”
“理解?全國這么多專家都不敢說理解紅樓夢,你敢說自己理解么?”
“沒啥敢不敢的,每個人的思想和角度不同,領會的意思也不同。所謂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就是這個道理。”
“你不是不喜歡念書么,怎么現在套套的?”她有些奇怪。
“以前不懂事,現在改過自新不行么?我好歹從小背評書的,肚子里也算有點墨水。”
“喲,那你說說,你從《紅樓夢》看出什么了?”
姑娘咬著截白嫩的拇指尖,嘴角泛起絲習慣性的小刻薄。
“我看到的可多了……”
許非個戰術后仰,指點江山,似真似假,“我看到了前世今生,過去將來,還有你們的人生命運!”
“嘖嘖,京城居然不限單雙號你敢信?滿大街都是野狗你敢信?這天藍的跟汪水似的你敢信?”
那貨從站口出來,嘴就巴拉巴拉沒斷過,說著誰也聽不懂的怪話。
陳小旭壓根不理他,心沉浸在初來京城的雀躍。她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已經熬過了疲倦期,這會天氣正好,大氣磅礴的古都撲面而來,處處鮮活,立時補滿了藍條。
嬌弱的妹子展現了活潑好動的面,其實她本來就挺活泛的,只是藝術形象太過深刻,才容易讓人誤解。
倆人沒遠走,先到火車站附近的個叫住宿介紹處的地方登記。這年頭沒有身份證,出門都得拿單位介紹信,先登記,再到指定的招待所。
京城是最嚴的,在某些特殊時期,比如國慶前夕,你得到省相關部門換進京介紹信,然后才能買到火車票。如果他們認為你不需要去,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去不了。
介紹信就薄薄的張紙,寫著:“茲有我團演員xx進京出差,請xx招待所予以接待云云……”
當然以曲藝團的體量,還搭不上家京城單位,他們出差般住鞍鋼駐京辦招待所。而倆人登了記,累死累活的跑到地方,進去問,客滿了!
陳小旭立時傻眼,講話都結巴了,“這,這怎么辦啊?”
“沒事,去別的地方也讓住。”
許非連忙疏導,又帶著她滿大街轉,很快發現家國營旅店,臺階向地下延伸,估計是防空洞改建的。
他瞧就很有經驗,明晃晃飄起兩個大字:便宜!
踩著臺階往下走,光線非常昏暗,頭頂吊著長線燈泡,個柜臺橫在里面。
“那個,同志!”
他不太利索的喊出稱呼,道:“請問還有房間么?”
“要幾間?”個穿白大褂的大姐抬起頭。
“我們要兩個單人間,這是介紹信。”
“哦,鞍城的啊,招待所都住滿了吧?這在京城是常事,習慣就好,有的還在澡堂子對付宿呢!今天你們運氣好,碰上我有房……哎你們什么關系啊,是兩口子么,長得倒是郎才女貌的。”
大姐充分發揮了京城百姓的天賦屬性,聽得陳小旭愣愣的。
“瞧您說的,是兩口子還要單人間么?”許非也跟著貧。
“那可沒準,現在人越來越野了,不是兩口子還能住塊呢,你們過來是出差么?”
“也算吧……”
他湊過去,小聲道:“那個紅樓夢劇組不正選演員么,我們是來面試的。”
“喲!”
大姐眼睛亮了,又上上下下打量番,“不是我說啊,這丫頭就跟畫里走出來似的,肯定能成,你這大高個子也難找。”
咋個意思?
人家就是畫里走出來的,到我這就剩個頭了,難怪夸郎才女貌來著。
“我們這單間塊錢宿,沒廁所,剛好剩兩間。過來瞅瞅吧,不住也沒關系。”
大姐帶著他們在地道戰樣的布局左拐右拐,然后推開扇小門。里面十平米不到,就張木板床,鋪著花格子床單,另有張瘸腿桌子,用塊磚頭墊著。
許非用眼神詢問陳小旭,姑娘明顯沒意,但還是點點頭,“就住這吧。”
于是,倆人登記住下,收拾整頓。
之后又在房間碰頭,各自拿出財產計算。個帶了四十塊錢,幾斤通用糧票;個帶了三十塊錢,也是幾斤糧票。
“咱倆共七十,回去車票二十多,還剩四十多,好容易來趟京城,還得帶點禮物。”
他琢磨著開銷行程,道:“會出去吃飯,下午去華僑大廈,然后看情況,有時間就去百貨商場瞧瞧,后天往回返。”
“嗯,聽你的。”
陳小旭難得乖巧,因為她意外的發現,對方是個非常不錯的同游對象,不自覺就產生了絲信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