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奇閉上雙眼,在心中默默回想。
他夢見過一個暴君,罪無可赦,無差別葬送了一切。
不過也有一點不一樣。
說不出來是哪里的區別。
“什么夢?你先前又做了噩夢嗎?”
塔莉婭的心揪成一團,問蘭奇。
她不希望蘭奇在這不死永罰終局的影世界里獨自理解著什么。
她可以傾聽蘭奇的心聲。
“我們路過永夜之地,在小夜城的時候,我大概夢到了蘭克洛斯殺死了他所見的所有人……”
蘭奇向塔莉婭坦白道。
如果夢過于荒誕,誰又會把夢當真。
他清楚塔莉婭在看過卡利耶拉的影織錄后對黑日卿的印象很好,他不想講出這種毫無道理的夢境畫面。
“我就算看見了這樣的夢境,也會相信歷史上的蘭克洛斯,他不可能墮落,無論經歷怎樣的黑暗旅途,有著怎樣的心靈創傷,他都不會迷失自我,他永遠是那個善良的靈魂。”
塔莉婭嘴上說著黑日卿,卻仿佛緊盯著的是蘭奇。
她看來,她這個徒弟不管何時,都會做出和蘭克洛斯一樣的選擇。
她相信蘭奇教會過她的堅定,所以也格外相信那位在數萬年前和蘭奇格外相似的黑日卿。
“師匠你別這樣……我都不好意思做你的每日任務了。”
蘭奇眼里含著笑意,望著遙不可及的白日,對心里的塔莉婭說道。
“你剛才叫我老太婆我都沒怪你呢,也就只有對你我才會這么容忍了。”
塔莉婭冷哼了一聲,向他責怪道。
“那我已經可以當面這么叫你了嗎?”
蘭奇也沒想到塔莉婭這么好說話了。
“你出去試試看,看我讓伱在地上躺多久。”
塔莉婭還是感覺血壓高了。
這個家伙就是會得寸進尺,那躍躍欲試的樣子真該死啊。
給他點顏色,他就要開染坊了。
“哈哈哈,不了不了。”
蘭奇和塔莉婭聊了一會兒,整個人都像開心了不少。
他閉上眼,神色轉而變得莊重。
就和那銀白面具一樣,線條柔和,神色恬靜,眉眼間透著一股悲天憫人的慈愛。
他祈禱逝去的生命能夠安息,祈禱幸存的人們能夠堅強,更祈禱自己能有足夠的力量,扛起這個將要分崩離析的世界。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雙翠綠的瞳孔中已是熾烈。
他現在知道了,剛才血月城的戰斗只是一個開始,真正的戰斗,還在后面。
白袍教皇的身影在血王宮里消失。
再出現時已來到了霍寧帝國化為魔域的首都圣特里克地面上。
魔人們化作的鋪天蓋地瘴氣在大地盡頭翻涌,籠罩了整片天空。
遮天蔽日,日蝕形同一只不祥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這場人間動蕩。
蘭奇向遠方飛去。
曾經美麗繁華的霍寧首都圣特里克,成千上萬的惡魔在大地上狂奔咆哮,他們身形扭曲畸變,眼中燃燒著嗜血和瘋狂的欲望。
更多的魔物從天而降,如黑色的雨點砸向大地,將一切生靈碾壓成齏粉。
遠處的城邦化為一片火海,滾滾濃煙直沖云霄,小惡魔被大惡魔撕成碎片,或被烈焰吞噬,或被踩踏成一灘血肉模糊的爛泥。
南方已經全然淪陷,化為了人間地獄。
霍寧帝國的北方尚且還有未被種下血族改造毒苗的居民,再往北的圣魄蘭特帝國是尚未陷入魔化深淵的最后凈土。
魔人大軍正向那里涌去,數量之多,勢不可擋。
一旦北方淪陷,整個世界都將墜入永恒的黑暗。
群魔發現了他的身影,發出一陣歡快的嘶吼。
“人……人類!”
“吃掉!”
這個人類,可以給他們帶來無盡的快樂。
萬千惡魔蜂擁而至,如同潮水般向蘭奇撲來。
它們或猙獰,或丑陋,口中皆吐著腐蝕的毒血,眼中閃爍著饑渴的光芒。
蘭奇沒有后退半步,抬手一團熾白的光芒在掌心匯聚、凝結、膨脹,最終化為一道橫貫天際的雷光,轟然劈向惡魔大軍。
剎那間,天地變色,無數魔人在這一擊中灰飛煙滅,化為飄散的黑霧。
他這番攻擊卻像信號彈一般。
讓許多朝著北方涌去的都回過了頭。
更多的惡魔卻源源不斷地涌上來,前赴后繼,不顧死活。
蘭奇向北沖出,就像一個人形兵器,在惡魔的海洋中橫沖直撞,將一切擋在面前的障礙掃蕩殆盡。
狂化魔人實在太多。
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
甚至覆蓋在整個霍寧帝國橫跨大陸的國土。
遠處,惡魔的大軍依舊蜂擁而至,地平線都被它們漆黑的身影占據。
而蘭奇的身后,已是尸山血海,腥臭難當。
他猛地睜開雙眼,翠綠的瞳孔中被輝光布滿,他高舉雙臂,身體筆直地懸浮在半空,如同一輪初升的旭日,照耀著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
下一秒,天崩地裂。
一道比山岳還要寬闊,比海洋還要深邃的光耀,自蘭奇體內迸發而出,徑直沖天而去。
它撕裂了陰霾的天空,劈開了翻涌的黑霧,將大地上的一切污穢之物盡數吞沒。
在這圣潔的光芒面前,再強大的魔人也不過是飛蛾撲火。
它們發出凄厲的慘叫,身體燃燒、湮滅,化為灰燼,更多的魔人仍在不斷涌來,卻無一例外地葬身于這道光柱之中。
片刻之后,魔人大軍灰飛煙滅。
大地重歸寧靜,天空恢復湛藍。
唯有銀面白袍身影形同一尊偉岸的神祗,靜靜地佇立在中央。
“霍寧的國土太過無邊無際,就算有不死永罰固定住了你的身體,你壽命結束的那一刻化為不死族,也會逐漸腐朽崩潰。”
塔莉婭提醒他。
雖然九階的法力回復速度也快,但永耀毀滅的負擔太大了。
她不想讓蘭奇再體驗一次蘭克洛斯體驗過的死亡了。
“沒關系,這一切對蘭克洛斯來說都是至少體驗過一次的。”
蘭奇確信自己可能永遠無法完全理解蘭克洛斯的心境。
他總覺得血月壞世時代的一切還沒結束。
這不一定是最差的結局,但也一定不是最好的結局。
通往相對最優結局的鑰匙就在這最后僅剩的泰比里厄斯之鏡里,如果不將其探尋,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還會重蹈覆轍,犯下同樣的錯誤,重復同樣的歷史,反反復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度朝北方俯沖飛去,強迫自己忽略掉身體的疲憊和告急的法力。
他的背影挺拔而堅定,要融入那片黑暗,又似要撕裂那片黑暗。
北方,上萬公里遠,一片祥和寧靜的凈土。
圣魄蘭特首都,赫爾沙雷姆。
夕陽透過參天古木的枝葉縫隙,將金色的光芒灑向大地。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低吟一曲生命的贊歌。
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混合著幾許花朵的馨香,沁人心脾。
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北方教皇領最淳樸善良的子民。
他們世代耕耘,安分守己,過著簡單而快樂的日子。
城邦的一側,新修建的木屋格外引人注目。
紅磚砌成的墻面,褐瓦鋪就的屋頂,門前的青石板路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炊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為整個房屋籠罩上一層夢幻般的薄霧。
“孩子們,快來吃飯了!”
慈祥的女聲從屋內傳出,語氣滿是溫柔與愛意。
“來了,媽媽!”
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地響起,身影從街道上蹦蹦跳跳地跑進屋內。
屋內,一張樸素的木桌上,擺放著豐盛的晚餐。
冒著熱氣的土豆湯,金黃酥脆的面包,還有新鮮買來的水果,一家人圍坐在桌邊,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
父親,身材高大、面容堅毅的中年男人,正微笑著看著妻兒,母親,體態豐盈、氣質溫婉的女性,正為孩子們盛著湯,嘴里哼著小曲。
“我聽說啊,教皇大人下周會去鋼鐵要塞奧伯倫參加和平紀念呢,人們都說有他在,我們就再也不用擔心戰亂和苦難了,他會給我們帶來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幾個孩子有說有笑,眉飛色舞地討論著他們在赫爾沙雷姆的見聞。
“是啊,我也聽說了,有教皇大人在,我們將千秋萬代不再受戰爭襲繞。”
另一個孩子也興奮地插嘴,眼中閃爍著崇拜的光芒。
“可是,教皇再強也是人,他總有一天會離開人世吧。”
“不會!教皇想必會永生吧,他會永遠留在這個世上!”
聽著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你們幾個,說什么呢。”
父親長舒一口氣,握住了妻子的手。
他們對視一眼,眼底盡是美好期許。
“永生可是一種懲罰,你們暫時還不懂。”
母親語重心長地囑咐道,目光慈愛而虔誠。
盡管她知道孩子們是在祝福教皇,但如果他們建立了成熟的生死觀,便會理解該如何正確的送上祝福。
“活得久難道不好嗎?”
孩童不解地問道。
“根據我活了三十多年就覺得很漫長的人生來講,如果你要我活個三千年,我想我一定會瘋掉的,至于永遠……你們想想那到底是多久?”
父親低頭向他們提出了思考題。
孩子們想了想,似懂非懂。
“永遠,大概比三個月要久吧?”
“肯定比一年要久。”
“不管多久,我長大了,也要成為圣魄蘭特教國的騎士,我要保護弱小,懲戒邪惡,為爸爸媽媽,為所有人帶來和平與幸福!”
不過年幼的兒子很快就舉起小拳頭,眼神堅定無比。
“傻孩子,你平平安安,至于成為什么樣的人,爸爸媽媽都會為你驕傲的。”
父親寵溺地揉了揉兒子的頭發,鼓勵道。
餐廳其樂融融,臉上滿是希冀的笑容。
窗外,太陽正徐徐西沉,將最后一抹血紅灑向大地。
微醺的暮色中,幾只歸巢的鳥兒掠過天際,向南鳴叫著。
一切都那么祥和安寧,仿佛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有憂傷與黑暗。
然而。
他們并不知道,此時的圣魄蘭特南邊境,已血流百里,染紅了奧伯倫運河。
成千上萬的生命,在魔人的蹂躪下凋零。
大地被鮮血染紅,天空被靄氣籠罩。
城池陷落,家園破碎,哀嚎、哭喊、咒罵,交織成絕望的交響曲,回蕩在廢墟之上。
在這地獄般的城關遠方,一道身影還在霍寧帝國北部沐浴著無數魔人的鮮血,替圣魄蘭特帝國擋下了絕大部分的魔人攻勢。
此刻的他,早沒了往日的風采。
曾經圣潔典雅的白袍,被鮮血和污泥浸染成黑紅。
手握權杖的雙臂布滿傷痕,每一次揮舞都在淌血。
銀白面具也已盡數崩裂,露出了那張無法再保持著偽裝的臉。
他的犄角是白玉一般的外骨骼,但布滿裂痕,黯淡無光,皮膚慘白如紙,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痕,宛如一張破碎的瓷器。
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翠綠的眼睛亮得滲人,猶如鬼火。
嘴角不斷滲出鮮血,順著下巴滴落,與身上的污漬混為一體。
頭頂的天空,仍是灰蒙蒙的死寂,土地更是滿目瘡痍。
“呼……呼……”
教皇就這樣佇立著。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這地獄中掙扎了多久,斬殺了多少魔人。
其命數早已轉過了終點,化為了不死族。
活死人的身體,正一點點地崩壞、潰爛。
破碎表皮下血肉模糊,五臟六腑近乎都已破碎。
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疼痛。
更可怕的是蠶食靈魂的詛咒。
亡靈一側的規則正一點點侵蝕著他的意志,但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他還要再繼續戰斗。
他不能停下。
每多用出一個法術,也許都能拯救成百上千個家庭。
“小心,那里有一只超規格的魔人!可能在八階以上!”
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劃破了死寂的空氣。
循聲望去,蘭奇看到了一群騎著銀鎧駿馬的身影。
銀光閃閃的鎧甲,雪亮的長矛,颯颯飄動的旌旗。
那是北方趕來的圣魄蘭特軍隊,是當年誓死追隨圣魄蘭特教皇的精銳騎士。
看到這一幕,蘭奇的心中瞬間涌上一股希望。
圣魄蘭特的前線部隊,他們來了。
說明圣魄蘭特南邊境的第一輪攻勢應該是擋住了。
可下一秒,當他看清精銳騎士的表情時,也理解了他們所說的超規格的魔人是誰。
“全軍列陣!”
“等等!”
“這個魔人為什么好像有理智?”
“那……那是什么……?”
“他的袍子,他的飾品……”
“不,不可能!!”
騎士們瞪大了雙眼,臉上盡是不敢置信和恐懼。
他們顫抖著,倒吸著血腥彌漫的涼氣,甚至連手中的武器都握不穩了。
是啊,站在他們視線里的,那個恐怖的魔人之首。
從他身上的配飾,無不指出他就是圣魄蘭特教皇。
教皇?
魔人?
這場在一夜之間從霍寧帝國席卷了圣魄蘭特教國的災禍,沒人知曉因果,沒人知曉教皇去了哪里,他們只知道這場世紀災難背后必有神秘的推手。
分不清是鮮血還是污泥的液體,破碎的皮膚下,隱隱閃爍著詭異的紅光,像有巖漿在體內涌動——
更駭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曾經溫潤如玉的眼眸,此刻卻泛著滲人的綠光,深陷的眼窩仿佛兩個漆黑的深淵,要將人的靈魂都吸進去。
這哪里還是他們敬愛的教皇,分明就是最恐怖的魔物!
“快……快退后……!”
騎士團將領顫顫巍巍地喊道,聲音幾近破碎,
“那不是教皇陛下……是惡魔……快逃啊……”
銀鎧騎士們慌亂地后退著,銀槍長矛胡亂地指向蘭奇。
狂化魔人會讓原本的實力暴漲,如果是教皇魔化,所有人,都得死!
驚恐完全籠罩了騎士們的心,摧毀著他們長久以來的信念。
看著這一切,教皇的眼中,盡是解脫的笑意。
這就夠了。
你們不用對霍寧帝國帶有愧意,保護好自己,放心去殺魔人,也不要對霍寧帝國活下來的居民懷有仇恨。
恨我吧,怕我吧,仇恨的鎖鏈該在此斬斷了。
解釋不清楚的事情就不需要再解釋。
忘記從前那個偉大的圣魄蘭特教皇。
只要你們能夠活下去。
只要你們能夠,擁有幸福的明天。
教皇想要說些什么,想要向他們走近,透露出南方的狀況。
可張開嘴,涌出的卻只有汩汩鮮血。
喉嚨被切斷般的劇痛襲來,意識開始漸漸渙散。
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
但每一步,也都走得無比堅定。
終于……要結束了嗎?
這恩怨,這宿命。
還有這……多舛的一生。
教皇顫巍巍地抬起手臂,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但下一秒,塵封在心底的詛咒驟然爆發,將他殘破的身軀徹底吞沒。
所有騎士本能地后撤。
剎那間,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了。
在無數雙驚恐的目光中,昔日偉大的圣魄蘭特教皇,就這樣轟然碎裂,化作了一團灰燼。
沒有遺言,沒有哀求。
唯有那雙綠色的眼眸,在消失時閃過一絲光亮。
不是不甘,不是怨恨。
而是如釋重負。
就像他知道,自己的死,會帶走所有的罪惡。
而他的名字,也將和這浩劫的真相一起,被永遠埋葬。
眾騎士愣愣地站在原地,滿是劫后余生的表情。
原本以為看到了這場魔人災厄的始作俑者,看到了不該看的真相,他們將就此被抹除。
沒想到,教皇已經到了大限?
圣魄蘭特與霍寧的戰火再度點燃。
失去了精神領袖的北方圣魄蘭特帝國,凝聚力開始渙散。
盡管大部分最強的魔人已被清除,魔人猖獗的南方霍寧帝國,仍舊是一片難以踏入的災土。
隨時都有可能有尸潮一般的魔人大軍涌向圣魄蘭特教國的南方。
漫無終日的末日廝殺,至此拉開。
圣魄蘭特教國北部,赫爾沙雷姆。
刻希亞女皇坐在皇宮,癡癡望著南方。
她的淚水浸透了腳下的地毯,滋濕針織的蒼蘭。
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眸中,盛滿了思念和哀慟。
“教皇……”
“你這個傻瓜……”
“如果注定要身負罵名……為什么……不帶上我一起?你真的沒必要,沒必要拯救這個糟透了的世界。”
良久。
刻希亞女皇擦干眼淚,深深地望向遠方。
“我明白你的選擇……”
“也明白……你大概是壽命將盡了,自知回不來魄蘭特,能幫我們殺多少魔人殺多少……”
“可是這個沒有你的圣魄蘭特教國,真的還有救嗎……”
霍寧帝國北邊境的焦土之上。
教皇的身體,在漫長的戰斗中走到了盡頭。
皮膚龜裂脫落、血肉模糊腐爛、五臟六腑盡數破碎的那瞬間,就連那顆高貴的頭顱,也在詛咒的侵蝕下化為了一團黑霧。
但真正的死亡,并沒有如期而至。
不死永罰的詛咒,讓這靈魂徹底永恒不滅。
蘭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瓦解、化為塵埃,內心卻無比平靜。
結束了嗎?
在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他這樣想到。
可下一秒。
現實給了他答案。
意識重新凝聚時,蘭奇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詭異的空間。
準確地說,那已經稱不上是“空間”了。
沒有光,沒有聲,沒有任何實體存在的痕跡。
他盡管仍停留于這個世間,卻觸碰不到任何實物,也看不見任何實物,無法與任何實體交換感官。
于是對他來說。
放眼望去,只有無盡的黑暗,似乎要將人的靈魂都吞噬殆盡。
蘭奇試圖挪動身體,發現自己連肉體都不復存在。
曾經引以為傲的力量,曾經無堅不摧的軀干,都已化為烏有。
留下的,只有一個孤單的靈魂。
在死亡都無法觸及的界域里,永恒地飄蕩。
“這就是成為不死族的代價嗎?”
蘭奇的聲音消散在虛無中,連自己都聽不真切。
他看不到周遭的景象,聽不到半點聲音,連地形也無法分辨。
就連時間的概念,似乎都已泯滅。
在這永恒的囚牢里,他將永遠地獨自一人。
沒有歡笑,沒有淚水。
沒有溫暖的陽光,沒有清新的空氣。
更沒有親朋好友的陪伴。
只有無盡的孤寂,無邊的絕望。
剎那間,蘭奇第一次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
比肉體的死亡更加殘酷百倍的懲罰是——
意識長存,肉身湮滅。
“這是,哪里?”
塔莉婭的心念聲響起。
與蘭克洛斯不同的是,蘭奇還有她。
哪怕是在此刻,她也能與蘭奇共享感知,與蘭奇說話。
“應該是蘭克洛斯在第二次使用泰比里厄斯的最后,陷入了無盡體驗。”
蘭奇回答她。
如果真實歷史上的蘭克洛斯也用泰比里厄斯之鏡啟動了三次,那么第二次啟用的最后,蘭克洛斯恐怕就會提前于現實體驗到不死永罰的后果。
“我們兩個意識被死鎖在這個泰比里厄斯之鏡的空間中了?”
塔莉婭好像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
從選下了不死永罰選項的時刻,可能就注定了要體驗到它的代價。
雖然泰比里厄斯之鏡的機制是,遇到容易推演的未來,就會加速到極致。
但泰比里厄斯之鏡內部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如果延續下去的內容是“無盡”,那么就會變成展現出無盡的幻境。
“也許,是的。”
蘭奇認可道。
這一切就是蘭克洛斯對自身使用不死永罰之后所見到的世界。
而泰比里厄斯之鏡將其原原本本的模擬了出來。
于是蘭奇也在這時間加速的模擬中,體驗著無限。
哪怕時間過得再快,永遠都是永遠。
“不,不會吧?睡覺吧,睡一覺就好了,醒來的時候說不定我們就出去了?”
塔莉婭心中開始有點害怕。
這太詭異了。
但她的意識在無盡的虛空中飄蕩,像一葉孤舟漂泊在死寂的汪洋中。
“嗯。”
蘭奇回答道,他也確實很疲倦了。
奇怪的是。
他明明應該很累,卻感覺不到困意。
“沒事的,醒來的時候全部都會恢復原狀。”
塔莉婭安撫蘭奇,陪他說話。
作為長生種,她更能抵御時間的感官。
一小時后。
塔莉婭發現了。
她能睡著,蘭奇卻睡不著。
“蘭奇,這時候我們必須要積極向前,絕對會找到出口。”
塔莉婭再度提議。
“也是,雖然在這里感覺不到餓,但是也不能躺著擺爛。”
他試圖睜開雙眼,卻發現在這片黑暗中,睜眼與閉眼已經毫無區別。
分辨不清剛才睡覺時自己到底是睜眼還是閉眼。
蘭奇不再浪費時間于睡覺,向前走去。
四周是如此的漆黑,濃稠得仿佛要將他的意識也吞噬殆盡。
黑色是如此的絕對,如同一頭永不饜足的巨獸,要將他的靈魂拆吃入腹。
蘭奇想呼喚,想吶喊,但聲音卻如石沉大海,瞬間被虛無吞沒。
在這里,連聲音都是奢侈品,他只能在無聲中承受著永恒的緘默。
過了幾小時。
不知道走了多久。
景色幾乎沒有變。
“這……這沒什么可怕的。”
塔莉婭對蘭奇講道,她的心已經開始動搖起來了。
出口根本沒有,她也慢慢察覺了。
但蘭奇還是聽她的走著,為了尋找那不可能存在的出口,一直走著。
蘭奇好像比她更懂這個事實。
只是單純想讓她安心一點,就在這時全都聽她的,哪怕是在做無用功。
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話,心靈也會像這片天空一樣黑暗。
“蘭奇,我們可以聊天,往好的想,蘭克洛斯在當時只能幻想出故友和他聊天,但我是真實存在的,我能一直陪著你。”
塔莉婭努力積極地對蘭奇說。
“嗯,那我就繼續往前走吧。”
無論去哪里,身體都不會疲憊,也感覺不到痛,但是聊一聊食物,姑且還是會有胃口,卻感覺不到饑餓。
也許過了一個月。
就算身體沒有疲勞,腦袋也覺得無聊了。
他沒有再繼續前行。
沒有能干的事,就和塔莉婭說話。
這虛無的世界只有他們兩個。
一年后。
蘭奇躺在地上。
望著天。
他只能看著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就是對自己使用不死永罰的懲罰嗎?”
他呢喃著問道。
“蘭奇,我們會出去的,有我陪你。”
塔莉婭盡管這么說。
但她心里完全沒底。
到底還有多久?
一百年?
一千年?
還是一萬年?十萬年?
甚至更遠更遠,遙遠到看不到的永遠。
對于生命只有短短幾十年的人類來說,這種漫長的時間,超越了認識。
五十年過去。
“這個荒謬的魔法,為什么要存在啊!”
塔莉婭終于忍不住抱怨。
幾十年對塔莉婭來說并不算那么漫長。
但連她也會對接下來漫長的時間感到恐懼。
她無法想象蘭克洛斯曾經在孤獨一人的黑暗空間面對了怎樣的絕望。
“安啦安啦,蘭克洛斯都熬過來了,說明也沒那么難熬。”
蘭奇對塔莉婭說道。
“你……”
塔莉婭不明白,從何時開始,蘭奇已經變得比她樂觀了。
也許過了幾百年。
無限的時間繼續流逝著。
塔莉婭放棄了思考。
虛無縹緲的她陪蘭奇一起躺在地上。
望著那無邊無際黑色的天空,然后靜靜等著無限。
她已經什么都不想做了。
蘭奇和她也漸漸地沒怎么說話了。
她也不敢和蘭奇說話。
甚至一隔就是幾個月時間沒和蘭奇說話。
她害怕連她自己都熬不住的時間里,蘭奇會不會徹底壞掉。
還有多久呢?
好像只是這無盡牢獄時長的滄海一粟。
也許這場不死永罰,連“剛開始”都稱不上。
他們倆還完全沒有體驗到真正的初步痛苦。
他們只是陷入黑暗的時間牢獄里,渺小的生命。
“塔塔,你能分辨出多久了嗎?”
蘭奇的心念聲傳來。
他好像還能保持清醒。
但他既不能死亡,也不會失去意識。
只能感受著每一分每一秒。
體會著蘭克洛斯當初的所思所想。
“也許幾百年吧!”
塔莉婭估算著,立即回答蘭奇。
她也判斷不出來。
但蘭奇好久沒找她說話了,現在蘭奇又和她說話,她很開心。
“蘭奇,你在想什么呢?”
她問蘭奇。
“我在想,如果蘭克洛斯提前體驗過了不死永罰的代價,他還會毫不猶豫地對自己使用不死永罰嗎?”
蘭奇自語道。
“如果你是蘭克洛斯,你會猶豫嗎?”
塔莉婭覺得問蘭奇就能解開這個答案。
“不猶豫,必須得用。”
蘭奇的回答還是一如既往的堅定。
就像無論給他選多少次,他的選擇都不會變。
塔莉婭的情緒終于有點崩潰,
“你這個笨蛋,連我這個長生種都遭不住了,你為什么還一點都不怕?”
她向蘭奇問道。
“拜托了,誰能救救他,我家徒弟是個瘋的,他雖然平時不當人,但心地善良,不該受這種懲罰。”
“誰都可以,把他從這里帶出去吧。”
“女神大人,求你了。”
塔莉婭的聲音逐漸帶上哭腔。
她可以接受蘭奇的崩潰,但她看到蘭奇還是這般清醒,她無法接受。
蘭奇閉上了雙眼,不再言語。
他任由意識在黑暗中沉浮,任由自己被永夜吞沒。
他的想法很通透,如果真的是無限,那么任何打法時間的事情,都毫無意義。
“幻魔。”
就在蘭奇思考的時刻,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穿透黑暗,將他的意識喚起。
這個聲音是如此溫暖,如此柔軟,像是午后的陽光,又像是清晨的露珠。
“誰在叫你?”
塔莉婭問他。
“你也聽到了?”
蘭奇詫異地反問。
不是錯覺?
黑暗空間忽明忽暗。
世界變得虛幻,閃爍。
這片虛空就像無法維持。
一縷銀色的光芒,穿透層層黑暗,如溫柔鄉般美麗。
剎那間,無盡的黑暗被這炫目的光芒擊碎。
它是如此耀眼,如此純凈,給幻境染上一片片淺淡的粉紅,又仿佛是黎明的顏色。
蘭奇感到靈魂被一股暖流包裹,將他身上的枷鎖與詛咒一一融解。
他也像取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投之亡地而后存,置之死地而復生,能夠動了。
蘭奇活動著身軀,掙脫,從泰比里厄斯之鏡中詫愕地走出。
他再度回到了這意識世界闊別已久的煉獄回廊學院地下最深處。
只看到在遠處。
拔斷了泰比里厄斯之鏡能源的塔米莎。
她看起來也有點猶豫。
“我看你待在里面好幾小時沒出來了,有點擔心你,你該吃飯了。”
塔米莎丟開了能源線,解釋道。
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干了壞事。
但她覺得這個幻魔正常用鏡子的話,大概兩小時就該出來了,可現在幾個小時過去,天都黑了,他還是沒有反應。
塔米莎放不下心,就把鏡子強制關掉了。
也許是卡利耶拉賦予她的權限,她意外地可以在這中樞能源室里關閉或打開能源。
“塔米莎……”
蘭奇看著她,近乎沒站穩,倚靠著鏡壁坐在了地上。
萬萬沒想到是塔米莎救了自己。
他就像看到了救贖,流下了清澈的眼淚。
“太好了。”
他悲喜交加地笑了出來。
有人會拯救蘭克洛斯。
他蔑視他的宿命,想要守護一切,愚蠢不堪也不過是普通人性。
但幻想會化為奇跡。
卡利耶拉還留下了一個最后的小火花,會指引他的方向,帶他走向天國。
“幻魔……”
塔米莎走了過來,觀察著蘭奇。
“你怎么了?”
塔米莎懵懂地伸手,抹去了幻魔臉頰上的淚水。
“如果我做錯了,我道歉。”
塔米莎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魯莽行為把這個幻魔氣哭了,也許就是因為她這樣的性格,才會讓她的父母離開了她。
她像想象中的媽媽一樣緩緩地抱住了幻魔,想安慰他,擁抱他一身的狼狽。
他看起來很悲傷,她意外的很能懂。
“塔米莎,謝謝你。”
蘭奇由衷地感謝,
“你是最棒的,你什么都沒有做錯,是你救了我。”
蘭奇輕拍塔米莎的腦袋,搖了搖頭。
“哦。”
塔米莎的聲音略微驚訝。
她呆呆看著鏡子里倒映的她的臉,孤單又疲憊,在黑夜里沒有任何誰想念。
塔米莎的眼神慢慢偏移,從鏡子上移向了幻魔的臉頰。
慢慢地,她也低垂下眼眸。
抱緊了這個同種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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