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們當初培訓的時候,培訓導師說非侵入式BCI系統還不能滿足目前的使用需求,要成熟起碼還要十年時間。”王祥兵翻身坐起來,朝辦公室對面的商陸說話,“他說現在搞這種研究基本上是白費力氣,浪費時間。”
“他是錯的。”商陸頭都不抬,隨手翻開筆記本。
“可是整個主流醫學工程學界都這么認定,所有人都這么想。”李文軒跟著提醒。
“他們都是錯的。”商陸說。
“那……那業界還有人搞這東西的嗎?”李文軒問。
“沒了。”張重搖搖頭。
商陸抬起頭,把筆記本往桌上一扔:“現在有了。”
“不愧是爺爺。”王祥兵一抱拳,“這氣度,這風格,輩分高就是不一樣。”
“MEG-BCI系統我們在成自所時已經完成基礎工作,但攻關小組當時的思路是建立起普適的模型,這條技術路線難度太大,首先它要求完全解析人類大腦的MEG信號,至少在細胞生物學的層面上理解大腦抽象思維活動的本質……如果我們能做到這點,那AI的技術奇點已經越過去了,巨械可以不再需要駕駛員。”商陸說,“所以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試試對單個駕駛員量身打造操縱系統,用算法進行模糊的特征學習,這是一個不求甚解的方法,每個人的結果都可能不一樣,但能救一個是一個。”
辦公室里的諸位有點茫然對視,然后王祥兵第一個用力鼓起掌來。
“啪啪啪啪啪啪!”
所有人都大力鼓掌。
“151的技術條件不能和后方相比,但這里擁有一個后方不具備的獨特優勢。”商陸說。
“是申姜?”白樹反應過來了。
商陸點頭:“既然是量身打造操縱系統,那么提供訓練數據集的人必須是第一線的駕駛員,否則沒有意義。”
“主任下旨,咱們幾個立馬就去辦。”王祥兵拍拍胸口,“文軒叔子,著你準備好麻袋,張重,著你準備好板磚,白樹,著你去車間踩點偵查地形,大家在她下班的半路上埋伏好,等她靠近,聽我擲杯為號,一磚下去,套上麻袋,立馬撤離,不得有誤。”
商陸擺擺手:“這事我去跟紀老師說,你們有別的工作。”
所有人臉色一變。
王祥兵、李文軒、張重預感大事不妙。
“要構建一整套操縱系統,僅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絕無可能的,技術和工程上的問題千頭萬緒,我需要你們的幫助。”商陸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操縱核心維護工作辦公室……也該讓它在基地里歸位了。”
王祥兵第一個臨陣脫逃,他臉色一胯,雙手捂住肚子:“哎呦……主任我我我我肚子疼,可能是午飯吃壞了肚子,我去上個衛生間,拉個屎。”
李文軒第二個打退堂鼓,他也跟著捂住肚子:“肯定是中午食堂里的黃豆沒煮熟,我待會兒得去找后勤處算賬!”
張重一下子蹦起來,抱起自己的橙子跟著就沖出去了,出門之前跟商陸說:“爺爺同志,我去看看他倆的情況,你放心,我鐵定把他們追回來!”
說完,他高喊著“伱們給我回來——!”一溜煙跑沒影了。
短短十幾秒的時間,辦公室里就只剩下商陸和白樹。
商陸嘆了口氣,扭頭看白樹:“你怎么不溜?”
“他們跑了好。”白樹說,“這下咱們就獨處了。”
商陸慢慢地捂住臉,他算是看出來了,操工辦里都是一群人才,各個身懷絕技,說話是好聽,一到真辦事兒的時候溜得比誰都快,大伯父王祥兵熟練掌握忍術奧義·屎遁,表叔子李文軒一手退堂鼓打得爐火純青,堂哥哥張重負責抓前面兩個,次次一去不返,至于白樹——她倒是不跑,她饞自己身子。
難怪操工辦在基地里混成這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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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讓操工辦前主任、曾經的151第一電工、紅蓮巨械大伯父王祥兵來評價自己的工作,那他肯定要打滿分,他兢兢業業地帶領著操工辦里的一屋子老油條,本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大事不辦,小事不干,世界毀滅,與我何干的原則,龜縮在辦公室里搞點不痛不癢的象征性測試項目,沒有在至關重要的反降臨戰場上給人類添亂,已經是大功一件。
直到一個年輕人從后方到前線來報到。
他為什么要到151來呢?
即使是許久之后,大伯父仍然不能明白這一點,他是人類世界中最頂尖的天才,21歲就能獨立領導一支技術小組攻關MEG-BCI系統,或許是唯一有希望力挽狂瀾的人,這樣的人應該待在世界的核心,不應該到前線來。
商陸這小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想著看煙花?
初次見到商陸時,王祥兵認為他和自己是一類人,是151里最多的那一類人,雖然看不到人類的未來在哪里,但自己的小日子能把握得住,除了眼前事,其他不多想,生活不過是辦公室里這小小的十幾平方米,這種思潮在基地里非常普遍——把自己縮得小小的,就算大廈將傾,也有縫隙可鉆。
但隨即王祥兵意識到這人不對勁。
氣質是最難掩藏的東西,比如操工辦里的伙計們,身上就有一股咸味兒,屬于腌過頭的魚干兒,再比如討人嫌的計工辦主任1047,渾身上下都在大放厥詞“老子是精英,是車間系統的中流砥柱,沒了我這個基地運轉不下去”,商陸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明明只有二十出頭的年齡,有時卻顯得像是個三十五歲的中年人,他偶爾表現出自己難以揣摩的一面,流露出的都是悲哀和絕望。
那一刻仿佛真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是想躺下來看看煙花。
可是一個真正心灰意冷的人,又怎么會徹夜站在車間外等候紅蓮?
“你小子真是令人難以捉摸。”王祥兵坐在路邊的長凳上抽煙,望著馬路對面經過的卡車,慢慢地吐出煙圈,“不管你是誰,在想什么,別來禍害我們操工辦啊。”
“屎拉完了嗎?”商陸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大伯父。”
“臥槽,你從哪兒冒出來的?”王祥兵嚇了一跳,差點從凳子上蹦起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白樹說你準在外頭抽煙,你發愁的時候就有煙癮。”
“這小丫頭片子,胳膊肘盡往外拐。”王祥兵哼哼,“女大不中留啊。”
“你在這里想什么?”
“我在想,你那么愛折騰,為啥不去計工辦啊。”王祥兵嘆了口氣,“主任,咱操工辦的閑魚,真就混混日子,能力有限,跟你不一樣,搞不了什么高精尖的大項目。”
“計工辦不行,只有操工辦才可以。”商陸搖搖頭,“你們一直可以做到,以前可以,現在也可以。”
“謝謝你對我們這么信任。”王祥兵說,“但我要提醒你,主任,咱們可從沒搞過什么正經的技術研發,之前搞的算法只是個裝模作樣的樣子貨,屬于沒活兒找活兒干。”
商陸笑了。
王祥兵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
“我就知道準沒好事兒,當時紀總跟我講,要給我們操工辦新派一個人過來,是后方支前的高材生,要我們配合工作……我當時心想,求老天爺,可千萬別給我們派個1047那樣的傻逼過來。”
“我和他不一樣。”
“你當然和他不一樣,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王祥兵歪頭看他,眉頭緊蹙,“這一點不光白樹看出來了,我也不瞎,你身上有一種獨特但是熟悉的氣質……我們之前見過沒?”
商陸搖搖頭。
“算了,我也不打探了,這年頭誰身上還沒幾個故事啊?”王祥兵說,“你想知道我身為151南山基地第一電工,身懷電烙鐵焊7納米芯片拳打臺積電腳踢聯發科,伸手一摸就能知道有沒有二十萬伏電壓的絕技,為什么會到操工辦來嗎?”
“為什么?”商陸問。
“因為有一回我摸的時候真有電,于是被基地調到了操工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