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瘦黎黑的老人拖著渾身臟兮兮的小孫子,守著兩摞自編的草帽,既希望趕快將貨物賣掉,又希望千萬不要有人看見自己。他后悔闖進了這個高塔林立的陌生地方,腦子里一片空白,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來的。
慕行秋來時就看見爺孫二人,回程路上又特意看了一眼,草帽一頂也沒賣出去,像兩座小塔似地堆在街邊,他們來錯了地方,這里是符箓師聚集之地,普通居民非富即貴,誰也用不著寒酸的草帽,何況老人躲在草帽堆后面,匆匆走過的行人根本看不到他,他能在這里待這么久而沒有遭到驅逐,也算是一個奇跡。
這不是此時此刻皇京最為悲慘的兩個人,卻在慕行秋心中留下了印象,他已經走過去,轉身又回來,“多少錢一頂?”
“唔?草帽……銅板……一個……”老人慌張地回答,抬頭看著問價的年輕人,緊緊攥著小孫子的手。
慕行秋打開腰間的百寶囊,從里面摸出一小塊銀子來,這還是多年以前一群致用所弟子在老娘的帶領下前去殺妖歷練的時候,辛幼陶分給大家的,往事歷歷在目,當時的人卻少了一半,有幾個人在妖族入侵的時候下落不明,十有已經死于妖兵之手。
“夠嗎?這些草帽我都要了。”
老人和孩子呆呆地看著那一塊閃閃發光的白色小東西,半天沒有說話。
慕行秋不得不施展一次念心幻術,讓一只黑瘦的手接走銀子,“不要在皇京停留,買點吃的東西,馬上回家去。今后幾天都不要再來皇京。”
幻術在老人心中挑起了一種急迫心情,他想回家,立刻回家。水不要喝、飯不要吃,小孫子纏著他要買的玩具也不看了。他只想回家。
老人抱起孫子,逃命似地奔跑,連扁擔也不要了。
就這樣,慕行秋帶著兩堆草帽回到了龐山道館,自己頭上戴上一頂,站在大門口,像是剛從深山里走出來的樵夫。
眾人都在院子里等他回來,看到他這副模樣。全都愣住了,禿子嗖地飛過來,咧嘴大笑,“哈哈,小秋哥又要放馬了。”
禿子還記得,這就是小秋從前在野林鎮的形象。沈昊也記得,啞然失笑,“這……你不當道士,也用不著變成這樣吧?”
楊清音和小青桃互視一眼,都對慕行秋的改變不以為然。楊清音說:“這就是你的‘將軍冠’嗎?是不是加入斬妖會的人都得戴一頂?”
慕行秋笑著搖頭,“湊巧碰見有人在賣,沒想到戴上還挺舒服。對了。辛幼陶明天會來。”
“咱們認識的那個辛幼陶?”沈昊問。
“嗯,看來他的魂魄沒有被丟棄。”
小青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嘴里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神情馬上又變得冷若冰霜,她還沒原諒辛幼陶當初的不辭而別,那時候他的魂魄完整無缺,所作所為都出自本意。
“皇孫到底代表誰?圣符皇朝還是龍賓會?你得到他的支持了?”沈昊繼續問。
“同時代表兩者,我們談了一會,他愿意幫助我建立一支軍隊。但有一個條件,我必須先招收五百名道士。”
“五百名?整個皇京也沒有這么多道士。他這分明是在敷衍你。”沈昊他們原定的目標是吸引八百名低等道士加入斬妖會,可慕行秋退出龐山之后。他覺得困難重重,怕是連一百人也招不到。
“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回一趟道統,考慮一下自己的決定,順便勸說其他人。”
楊清音已經決定退出龐山,但她對斬妖會的前景一點都不樂觀,“脫離道統至少三年,跟著你去打仗,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跟關在思過崖差不多,浪費時間,還要冒著生命危險,終于重返道統之后,也得不到獎賞,很可能在修行上落后于同時凝丹的道友。慕行秋,除了草帽和豪言壯語,你得再找點更好的說服理由才行。”
慕行秋正要開口,旁邊的禿子突然說:“小秋哥,申首座要見你。”
慕行秋嗯了一聲,將兩摞草帽留在門口,走向后院。
禿子小聲問楊清音:“我要跟小秋哥一塊退出龐山,今后不能再給他們當傳音香爐了,我要怎么說,才能讓首座不至于太傷心?”
申繼先可不會傷心,他的房間雖然也很簡樸,全無多余之物,但是光線明亮,從屋外走進來也覺不出一點陰暗,與左流英的房間截然不同。
申繼先指著面前的一張蒲團,示意慕行秋坐下,也跟其他人一樣,盯著慕行秋頭頂的草帽,“我在鏡湖村見過有人戴這種東西。”
“我從前在野林鎮放馬的時候一直戴草帽,是我父親編成的,跟這種不太一樣,沒有它好,戴上一天就破破爛爛的。”
申繼先點點頭,對此不再有興趣,“你跟皇孫好像聊得不錯。”
“我們起碼開始互相了解了,今后一段時間我會與他頻繁見面,商量一些細節。”
“你猜出有六七個人掌握換魂符箓,把他們嚇了一跳。”
雖然慕行秋已經不是龐山道士,他與符蒙的交談記錄還是被龍賓會立刻送給高等道士,慕行秋走在路上的時候,申繼先已經知道整個談話過程。
“這算是互相了解的開始吧。”
“你要小心,對一個刻意保密的小組織來說,互相了解是一件危險的事情,現在的你,對龍賓會是一個巨大威脅。”
慕行秋笑了一下,突然想起戴著草帽交談不太禮貌,他當了太久的道士,差一點忘了凡人的規矩,于是摘下草帽,放在身邊,“他們害怕我泄密,還是害怕我暗害他們的性命?”
“他們共有七個人。你不僅知道了數目,還大致猜出了他們的換魂軌跡,所以你現在是少數能將他們一網打盡的人。龍賓會和道統互相了解了幾萬年。尚且心存疑慮,而你們才只見過一面。他們只會感覺到可怕。”
龍賓會的換魂者已經習慣高等道士的注視,將這種注視當成陽光,無需戒備,可是突然之間,一雙陌生的眼睛盯過來,他們當然會感到渾身不自在。
“起碼我們省下了互相試探的過程,希望以后我可以讓他們放下戒備吧。”
“今天晚上皇京會有一場政變,你打算怎么辦?”申繼先換了一個話題。他已經給出該有的提醒,其他事情全要靠慕行秋自己了。
慕行秋從潘三爺那里得知政變一事,因此推測龍賓會的掌權者們沒精力再對付一名道士,這是他之前有信心救出辛幼陶的最重要原因,“我買了一些草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
送走爺孫二人,讓他們避開即將到來的兵亂,這是慕行秋唯一的干涉行為,他的確不打算再做什么了。
“曲循規和他的家族是龍賓會多年來精心培養出來的‘奸臣’,這位大符箓師不負眾望。想盡辦法攫取一切權力與財富,已經大大惹怒了朝堂內外,通過這場政變。圣符皇朝又能延續一段時間,凡人的怨氣也會大為減少。龍賓會的確更了解凡人,要是道統,絕對想不出這么復雜有效的手段。”
慕行秋不想對此發表看法,他早知道曲循規會是犧牲品,心中并無同情之意。
這只是閑聊,申繼先端正面色,“我受十七位注神道士的委托,要對你的計劃進行更多的了解。”
無論之前有多么自信。聽到這句話,慕行秋心里還是輕松了許多。高等道士在考慮他的計劃,這已是一個不小的成就。
“首座想了解什么?”慕行秋的語氣也變得正式了。
“你希望每家道統——當然。除了望山——送給你十分之一的物資,包括法器、丹藥、書籍、坐騎等等。”
“這支由道士組成的軍隊得有長久作戰的能力,而且得盡量減少傷亡。在斷流城的時候,十幾名道士就需要數百件各類法器,普通的低等道士平時得不到這些東西,他們身上頂多有三四件法器,不足以與妖族開戰。”
“你還希望各家道統從龍賓會每年的供奉之中再拿出十分之一轉交給你。”
“只要三年,三年之后,我會自己想辦法。”
“這樣一來,你等于在九大道統之外另外成立了一家道統,說是退出,實際上卻是寄生。”
“正因為九大道統彼此間越來越相似,所以才需要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我們只是一群低等道士,擁有再多的法器也威脅不到任何一家道統。而且,我這家‘道統’是不穩定的,除了我自己,每一名經歷過戰火淬煉的道士,最后還是會回到自家道統去,他們將變得更堅強、更自信、更有主見,就像十三萬年前的第一批道士,或許就是他們能夠解決九大道統每況愈下的局面,我指望著他們當中有人能成為服日芒道士。”
申繼先覺得自己應該對“每況愈下”這個詞表現出一點不滿,但他只是笑了一下,“希望渺茫,你從道統拿走實實在在的物資,帶走最為珍貴的年輕弟子,許給高等道士的卻只是一個渺茫的希望。”
“但它終歸是一個希望,是高等道士們提供不了的希望。祖師為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希望,封閉了望山,左流英為了他的希望,差點打通虛空通道放出大批魔種,每家道統的每一位高等道士,都在為某個希望而努力。既然希望無法統一,為什么不再增加一個呢?”
“你的計劃過于簡單,漏洞百出,你的希望虛無縹緲,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申繼先代表高等道士們做出這樣的判斷,然后他想了一會,“注神道士們還沒有做出最后的決定,但是你可以對普通道士透露全部計劃了,吸引他們退出道統加入斬妖會吧。”
“謝謝。”
“但是道統有一個條件。”
“請說。”
“你不能阻止任何一家道統尋找并奪取秦凌霜的神魂,它不屬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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