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午時,辛幼陶打扮一新站在山谷入口。
他一腳踩著堅實的冰雪,一腳猶豫不決地邁進草地,他聽說過馬群的厲害,雖然視線中并無一匹馬的影子,還是決定謹慎為上。
“慕行秋!”
小秋從屋子里走出來,穿著他最干凈的一套道服,頭頂的發髻梳得順滑整齊,起碼他為面見公主做出努力了,辛幼陶感到還算滿意,將一個包裹遠遠拋過去,“這是給你的衣裳,換上!”
“我的衣服有問題嗎?”小秋微感惱火,原以為當一天隨從是很簡單的交易,哪知事到臨頭卻生出幾分別扭。
“沒問題,可你既然要當我的隨從,就不能穿龐山的普通衣掌,我姐姐會認出來的。”
“你姐姐是公主,還會在意一名隨從?”小秋嘀咕道,揀起包裹,回屋換衣。
仍是短衣、長褲、道袍和布鞋,看上去區別不大,料子卻全都不一樣了,小秋不認識,只是覺得穿在身上很舒服,輕松得就像是沒穿一樣,摸上去滑滑的,“我成亂荊山弟子啦。”
兩人出谷向西行進,一路上見到不少致用所的弟子,全都一臉興奮,辛幼陶解釋道:“從今天一直到月底這幾天,是龐山的見親rì,只有從養神峰出來的三年期以上弟子才有機會見到親人。你看,龐山道統就是這么不近人情,當然了,修行之人最后總是要斷絕七情六yù……”
小秋沒吱聲,即使野林鎮還在,他的父親和弟弟也沒錢從千里之外趕來探望他。
辛幼陶嘿嘿笑了兩聲,突然小聲說:“走在我后面。”
“干嘛?”
“你是隨從,當然要走在后面。”
小秋回頭,發現身后不遠處有五名結伴行走的致用弟子,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這邊,原來辛幼陶是想借機顯擺,“好啊,那咱們的交易就從現在開始算起。”
“等等。”辛幼陶猶豫了,小秋只肯當一天隨從,可不能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算了,我說開始再開始。”
一個時辰之后,他們來到一處小小的市集,南北向的寬闊大路貫穿其中,南邊是看不到頭,北邊則通向一處山谷,就在數里之外,分出一條東西向小路,直達致用所。
“這里叫仙人集,那邊就是鏡湖村,你從來沒出來過吧?”辛幼陶問。
小秋點點頭,當年野林鎮少年都是寧宗師直接帶到鏡湖村的,只有沈昊曾經出來見過舅舅,其他人都不知道山谷以外是什么模樣。
仙人集名不符實,毫無道門氣象,只有兩排簡陋的木房,大都是各種店鋪,北頭有一座同樣簡陋的客店,頂多能住三五十人。
“我剛來的時候,看到這里的模樣,心都要涼了。”辛幼陶感慨道,“真不明白,龐山為什么不讓外人進鏡湖村,那里才像修行的地方。”
今天的仙人集比較熱鬧,出來迎接親人的弟子們站在市集南頭翹首期盼,兩邊的商販賣力地吆喝,希望能借機賣出去一點貨物。
“小秋!”人群里擠出沈昊,興奮地跑過來,看到辛幼陶,疑惑地瞪了一眼。
辛幼陶下意識地退開幾步,也向南邊的大路遙望,時不時唉聲嘆氣,覺得跟大家擠在一塊實在有失自己王子的身份。
“你能下山?”見到熟人小秋非常高興,忍不住四處張望了幾眼。
“只有探親的人才能下山,芳芳沒來。”沈昊明白小秋在找誰,笑著說:“芳芳可了不起了,剛進老祖峰沒多久就度過了泥丸宮天劫,現在大家都說她肯定會第一個凝氣成丹。小秋,你能想象嗎,芳芳突然進步奇速,連申己都比不過她!”
“她一直很聰明,否則禁秘科也不會要她。”小秋淡淡地說,芳芳身具靈骨道根一事,他從來沒對任何人透露過。
沈昊看了小秋一眼,把話題轉開,目光掃向辛幼陶,“這是怎么回事?”
“我陪他來探親。”
“辛幼陶?你忘了他是個小人?”
小秋正想開口解釋,人群一陣sāo動,紛紛激動地叫道:“來了來了,總算到了。”
南邊大路上的地平線上緩緩駛來一隊車馬,有些弟子已經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沈昊撒腿跟著跑,“待會咱們再聊。”
沈昊曾經跟舅舅鬧得很僵,看樣子是和解了,小秋望著他的背影,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沈昊現在是戒律科弟子了,早晚會順利凝氣成丹,而他卻要苦苦等待,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芳芳那邊進展很快。
他咽下心中的那點苦澀,把它當成提神劑,看到辛幼陶神色不對,走到身邊問,“沒有你姐姐嗎?”
辛幼陶百無聊賴地踢了一腳路邊的凍雪,“王室出行必有旗幟,你瞧見旗幟了?”突然抬頭盯著小秋,“我想讓你揍沈昊一頓,什么代價都行。”
“無價。”小秋目光轉冷。
“他還沒凝氣成丹呢,跟大師兄差不多,肯定打不過你。”辛幼陶望向沈昊的背影,“你還當他是老鄉、是朋友嗎?他現在叫你‘小秋’,可不是‘小秋哥’嘍。當然,人家是戒律科正式弟子,你在致用所跟一群被淘汰的廢物打架,早就不是一個地位了……”
“你為什么不閉嘴呢?”小秋平靜地說,“省省力氣,你現在這個樣子,一看就是被人欺負的弱者,哪像是公主的弟弟。”
辛幼陶哼了一聲,再不開口了。
車隊陸續到來,自然少不了親人相聚的種種場面,沒多久,仙人集已經哭聲一片,兩邊的商販有人同情地點頭,也有人無奈地搖頭,根據經驗,這種時候是沒辦法做生意的。
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小步跑來,老遠就沖著辛幼陶點頭哈腰,“殿下,王子殿下,您是來迎接公主殿下的吧,她馬上就到,離這里不遠了。幾年不見,王子殿下可是越發仙風道骨……”
辛幼陶冷淡地嗯了一聲,坦然接受對方的奉承,直到最后才揮揮手,說了一句:“蕭大人一路辛苦。”
蕭大人顯然明白這是屏退之辭,邊哈腰邊后退,在他身后不遠,沈昊又氣又羞,臉都紅了,對親舅舅的行為感到羞恥。
遠處傳來一聲號角,辛幼陶正了正衣襟,嚴肅地說:“開始吧,慕行秋,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隨從。”
十名騎士疾馳而至,穿著黑色的全套盔甲,系著金黃色的披風,每人右手都握著一桿旗幟,顏色各異,上面繡著不同樣式的盾牌。
騎士行至仙人集南口停下,分為兩列,停在道路兩邊,之前到來的探親者早早避讓,一些人甚至跪下磕頭之后才走開。
“你別指望我磕頭。”小秋低聲說,他可以假裝隨從,但不包括磕頭這一項。
“嗯,跟著我就行。”辛幼陶完全變了一個人,身子挺得筆直,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放在小腹上,步子四平八穩,若不是一身道士裝扮,還真有幾分王子的氣度。
辛幼陶走到兩列執旗玄符軍中間,遙望南方大路上的另一支隊伍,集市里的人都在指指點點,這是他很久沒有享受到的萬眾矚目感覺了。
后面的隊伍行走得比較慢,共有四五十人,大部分是玄符軍騎士,仍然舉著各式各樣的旗幟,中間護著一輛巨大的馬車。
小秋站在辛幼陶側后兩步的地方,已經分不清這些旗幟有何區別,這哪里像是公主探親,分明是將軍出征,最好這位公主不是老娘一類的人物。
車馬隊越來越近,市集里跪倒一片人,不少攤主也加入跪拜的隊伍,仙人集雖然緊挨龐山,但是仍歸屬西介國管轄,對王室懷有崇敬之情。
沈昊是龐山弟子不用下跪,他現在十分后悔來見親人了,他的舅舅跪在人群最前面,看那副樣子,只要辛幼陶一聲招喚就會乖乖地爬過去。
車馬隊終于到了,停在大路中間,一名沒有執旗的騎士催馬過來,向辛幼陶行禮,“請王子殿下上車與公主殿下會面。”
辛幼陶向馬車走去,小秋剛要邁步跟隨,騎士伸出右臂做出禁止的姿勢。
小秋留在原地。
那名騎士經過小秋,向跪在地上的百姓宣布公主殿下的恩典:允許他們起身,zìyóu與親人會面,不要因為公主的在場而拘謹。
人群散去,搶著前往南頭的客店租房,大道之上除了排列整齊的士兵,就只剩下小秋一個人,他發現自己的地位十分尷尬,像是被士兵包圍的犯人。
這一等就是多半個時辰,馬車里偶爾有戴著面紗的宮女出來,向士兵們傳達命令,沒多久,部分士兵從后面的另一輛馬車里搬取帳篷,在路邊搭建起來。小秋兩邊的騎士卻沒有動,像是在監視他。
終于有一名戴面紗的小宮女走過來,“公主召見,請慕公子隨我前去拜見。”
小秋嗯了一聲,隨她走向馬車。
馬車龐大無比,比養神峰單人居住的房舍還要大一些,車輪就有一人高,由十六駿馬牽拉。
小宮女帶著小秋走到車后,一只梯子直通車廂,厚重的簾幕將里面的場景和聲音遮擋得嚴嚴實實。
小秋站在車下又等了好一會,從簾幕里走出另一名戴著面紗的宮女,“公主殿下說,感謝慕公子對王子殿下的照顧,賜五彩緞一匹、千雪瓷一套、浮海凝脂五盒、四季法衣各一套、銀百兩、金一錠,送行。”
小秋愕然,自己的隨從生涯居然這么容易就結束了,連半天都不到,不知道辛幼陶會不會因為此后悔。
小宮女接過賞賜之物,東西不少,摞在一起快要遮住她的眼睛,小秋猶豫一下沒有上前幫忙,微微躬身向車廂行以道統之禮,“謝公主殿下賞賜。”
上面的宮女退廂內,拜見就算結束了。
雙手捧著一大堆物品的小宮女說:“我送慕公子一程。”
“不用,謝謝。”
“這是殿下的命令。”小宮女聲音輕柔,面紗后面似乎露出了笑容。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仙人集,小秋實在忍受不住兩邊人的目光,“我來拿東西吧,這樣你走路也方便些。”
小宮女戴著面紗,手里捧著一摞東西,的確走得磕磕絆絆,這時離馬車有一段距離了,她說:“那就有勞慕公子了。”
這點東西對小秋來說極為輕松,但五彩緞是外露的,果如其名,在冬rì的夕陽下光彩四溢,引來眾多目光,小秋只得加快腳步,也沒有去跟沈昊告別。
出了仙人集,小秋對身后氣喘吁吁跟來的小宮女說:“送到這里就可以了,請回吧。”
小宮女搖搖頭,即使隔著面紗也能看見笑容,“不著急,我要當面感謝慕公子對我弟弟的照顧。”
小秋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公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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