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正的雪,厚厚一層,遮蓋目力所及的整片荒野與群山,凍得行人腳底板發麻,三十余名少年排成松散的隊形,穿著厚重的藍色棉衣,身背藤箱,跟隨一名披著獸皮長袍的壯漢行走在冰天雪地里,。
大良沈休明看著鼻孔里呼出的白氣,顫聲說:“養神峰可沒這么冷,鏡湖村都比這強。”
小秋哈哈大笑,剛走出養神峰的時候,他也覺得不適應,現在卻已經喜歡上了這種粗冽純粹的寒冷,“小時候你都不怕冷,現在反而不行了?”
“任誰在四季如chūn的地方待上三年,再回來也受不了這種天氣。真是奇怪,你怎么就不怕冷?瞧你連臉都沒紅。”
小秋豁通三田,離開養神峰之后全部潛能得到釋放,不僅不怕冷,反而有身輕如燕的輕松感,其他弟子就不同了,像大良只是洞開七竅,甚至還有人一竅未開,他們無法抗拒嚴寒,不由得加倍懷念平淡的養神峰。
走在前面的壯漢止步轉身,沖少年們大聲喊道:“加緊走幾步!翻過前面的山嶺就是致用所了。”
“都教們就不能用法術把咱們送過去嗎?”大良覺得龐山實在是不講人情。
小秋推著大良加快腳步,他相信一入致用所,可能一輩子也接觸不到法術了。
在雪地里跋涉了多半天,眾人終于爬上山嶺,放眼望去,群山以南是一大片平緩的原野,這個季節全被冰雪覆蓋,只在靠近山腳的地方橫著一處小村莊,升起數縷炊煙,歡迎今年的新人。
壯漢站在路邊,身體厚實像是三十歲左右,臉上卻飽經風霜,仿佛六十歲的老人,養神峰的弟子們看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這絕不是修行者。
“到了。”壯漢指著不遠處的村莊,聲音里帶著回家的喜悅,“這就是致用所,今后你們將在這里種田、養花、砍柴、放牧。”
大良心中一涼,這可不是他想象的能學一門手藝的地方,緊跑幾步,問:“就這些?不是能學手藝嗎?”
“當然,我剛才說的哪一項不是手藝?”壯漢詫異地反問,“咱們這兒的出產大部分都要供給龐山的仙人,他們的要求可高得很。”
“那我要是離開龐山呢?這些手藝還有用嗎?”
“哈,在龐山種過花的人,到任何一座城里都是搶手的人物。”
大良稍微安心,就跟在壯漢身邊,向他打聽致用所的事情。
壯漢名叫張企,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今年三十三歲,在致用所待了十年,對里面的一切熟悉得很,他沒有道根,對養神峰充滿了好奇,聽一百遍也不夠,因此和大良聊得很開心。
致用所的住宿條件非常一般,老舊低矮的石頭房子,有些地方還在漏風,一鋪炕要住七八個人,大家將自己的藤箱放下,跟著張企去村里認路。
飯廳是一座不大的廚房,每到開飯的時候房門打開,弟子們領飯回房吃,時近黃昏,廚房里正在忙活,飯菜香味四溢,大良深吸一口氣,面露喜色,“好像有肉味,這可比養神峰強多了。”
接著是十幾座庫房,大部分用來存放各種各樣的草藥,還有木柴和應時的蔬菜水果,深冬季節,就是空置了。
庫房有看管者,小秋在一間庫房的門口居然看到了辛幼陶。
辛幼陶因為在修行時投機取巧,很早就被送到致用所,看他的樣子似乎不怎么在意,面無表情,手里拎著一串鑰匙,穿著厚厚的皮襖,毛領擋住了半張臉孔,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公子,但是缺少了跟班,一點也不像王子。
他假裝不認識這批同年的弟子,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自然也沒人搭理他。
村莊中間是一座占地頗廣的長方形大屋,比周圍的房子都要高一些,“這里是過秤的地方,你們每天的工作都有定量,沒完成的人,抱歉,食物要減量。”張企怕嚇著大家,忙又補充道:“別擔心,活兒都很輕松。”
從大屋里走出一個人,張企指著那人說:“這就是管事,他會給你們安排工作。”
弟子們全都認識這個人,鏡湖村館舍的張靈生,不知什么時候調到了致用所,小秋忍不住想,不知道張靈生在宗師與首座的游戲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張靈生仍然是道士裝扮,手里拿著一本簿子,走到眾人面前,二話不說就開始點名,好像對這些人一個都不認識。
然后他開始派活兒,大部分人是去砍柴、劈柴,等到冬去chūn來再另行安排,個別人去看守花圃與庫房,到了小秋,他不等張靈生開口就自告奮勇,“我會放牧,我從前是牧童。”
“我也是。”大良搶著說。
“放牧?”張靈生的手指在簿子上來回滑動,“慕行秋,去西山放馬。沈休明,砍柴。”
大良失望地嘆了口氣,沒敢再爭。
天色快要黑了,張企將弟子們帶回廚房,自行離去。
廚房大門已經敞開,飯菜卻沒有擺出來,大良搶在第一個位置,招手把小秋也叫過來,滿懷期待地搓著雙手,“三年,三年沒吃過肉啦。”
從路上走來三五成群的少年,其中不少人小秋看著眼熟,都是前兩年被送到致用所的養神峰弟子,他們看到新來者,誰也沒有上來打招呼,反而站在一邊觀望,好像新人們犯了大錯。
致用所冷漠的不只是天氣。
大良被盯得不自在,小聲說:“咱們是不是排隊太早了?”
被他猜中了,幾名又高又壯的十七八歲青年走過來,瞪了大良一眼,然后插隊站在他前面,大良后退,整支新人隊伍跟著后退,可是插隊的越來越多,三十幾名新人最后被擠到了隊尾。
等到前面一百多人領完飯菜,廚房里只剩下一點湯水和糊飯,“抱歉,沒想到今天人會這么多。”負責盛飯的也是從養神峰來的弟子,頗有趣味地打量著一隊新人,臉上沒有一絲歉意。
碩大的木碗里盛著菜湯泡飯,大良吃得囫圇吞棗,“我還真嘗出一點肉味,唉,重新開始吧,就當咱們又回到了野林鎮。小秋哥,你還要嚼三十六下啊?”
這里可不是野林鎮,木碗和筷子得自己收拾干凈,從此留在身邊,成為他們的吃飯家什。
夜色降臨,同屋的幾個孩子還保持著從前的習慣,上炕做晚功,只是再也沒辦法“坐不同席”了。
小秋沒做晚功,站在門口向外張望,想等再晚一點出去找個僻靜的地方練拳。
十余名弟子并肩走來,將整條路都給占據了,小秋忍不住觀察他們,果然如辛幼陶所說,中間的兩個人夸張地甩動雙臂,越往邊上的人領地越少,雙臂擺動幅度也越小,兩只腳邁得卻更快。
曾經與小秋比過武的周平也在其中,跟在右手最邊上,那點位置對他的壯碩身軀來說實在是太小了,稍不注意就會撞在墻上或是被落在后面,他只好縮著肩,將雙臂放在身前,小步快跑,才能不掉隊。
那個維護修行氛圍的修行弟子不見了,多半年不見,周平跟普通的十幾歲少年沒有區別,正為自己能混入最強大的圈子而興奮不已,臉上沒留下一點心平氣和的神態。
三十多名新人的五間住房相鄰,周平等人一字排開,正好擋在房門前,周圍不少弟子走出來看熱鬧,看樣子這是某種慣例。
“來來,把箱子都拿出來,大家配合一點,別耽誤時間。”周平沖每一間房里叫喊,最后站在小秋面前,“啊,慕行秋,養神峰天才弟子,來致用所微服私訪嗎?”
“不是。”小秋說,新人們都跑出房門,驚慌失措地看著十余名到訪者,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周平哼了一聲,退后數步,沖全體新人說:“致用所的規矩,一切東西都要共享,快把你們的箱子搬出來。”
一名新人跟周平曾經很熟,走過來笑著說:“周平,是我啊……”
周平待這人走到身前五步遠,突然飛起一腳,將其踢出去,壯碩的身軀居然極為靈活,“去你娘的,你多什么?”
新人全都嚇了一跳,最令他們害怕的不是那一腳,而是周平變化之大,這曾經是養神峰最守規矩的弟子之一,現在卻與地痞流氓無異。
被踢倒的新人翻身爬起,迅速領悟了此地的新規矩,跑進房間搬出了自己的藤箱,其他人紛紛照做,只有小秋的房間沒動,因為他就站在門口,大良等人想搬出藤箱也做不到。
周平沒有繼續威脅,走到中間一名健壯少年身邊,指著小秋說:“大師兄,這就是那個慕行秋,據說豁通三田,卻沒被任何一科看上。”
大師兄長著一對醒目的招風耳,看上去有二十歲了,走前幾步,上下打量小秋,“你已經豁通三田?”
“嗯。”
“我也是,在五行科凝氣成丹沒成功,來到這兒了。”
“真遺憾。”
“是啊。你很能打?”
“還可以。”
“那咱們打一架吧。”
周平站出來為大師兄造勢,“你們看好嘍,就憑大師兄今天亮這幾手,也值得你們交出箱子。大師兄在五行科待過五年,雖然離凝氣成丹還差一小步,可是學到不少真功夫,不是養神峰那一套,跟你們說……”
“行了行了,趕快打完分東西,我還想早點睡覺呢。”大師兄不耐煩地打斷周平,沖小秋招手。
大良拉住小秋,低聲說:“算了,給他們算了,不至于非得打架。”
“你愿意把二良的遺物交出去嗎?”
大良不吱聲了。
小秋走到大師兄對面,沒有養神峰的束縛,他覺得體內充滿了用不完的力量,他相信對方也是如此,既然在五行科待過五年,沒準力量更充沛。
大師兄隨隨便便地一步邁過去,右拳高高舉起,神情卻顯得極為嚴肅。
小秋搞不懂這是怎么回事,對方的身手實在太慢了,慢到他可以左右瞧兩眼再出招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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