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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松山書院的山長曹蘆曹子直,已經站到了人群外面。
他身量高大,八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也就五十歲上下的樣子,且依然腰背筆挺,此刻親眼看著自家書院勒令退學的“棄徒”陸洵,在“先賢墻”上揮毫潑墨,他并沒有第一時間上前制止,而是只冷眼旁觀。
面色沉毅,叫人無從猜測他正在想什么。
不管是那墻面上騰起「文氣」,還是后來陸洵竟然直接題上“禁錢義得氣”,乃至于筆落詩成,最后被天地氣機判定為三星之詩,都不曾讓他臉上的表情變換分毫。
事實上,他是一直到這兩天,才知道自己書院里曾經有過一個叫陸洵的學生的——之前也知道,但只記得有個新入學的弟子,年紀小小卻斯文俊秀,姿容大出常人之外,而一轉眼,他才知道,這個學生已經被勒令退學了。
他知道陸洵,當然是因為《小池》。
事實上,就在陸洵寫出了這首詩的當天下午,曹氏等各家,就已經打發了人來問:此子修業如何?為何被書院開革?是否有必要宴請一下?
而且就在當時,也有書院里的教習提議,是不是能把他再叫回來?
能寫出一首四星之詩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該被勒令退學才是。
他留在書院里,哪怕修行上一無是處,也是書院的一面招牌。
但在當時,曹蘆的回答都是兩個字:不必!
身為松山書院的山長,他必須要維護書院的名聲,也必須要保護書院里的教習——若是一位教習判定一個弟子不足大道,因此勒令他退學,而隨后自己又把人給叫了回來,那么以后,讓這位教習還如何坐堂授課?
這是師道尊嚴,是不容挑釁的大道。
但當天晚上回到家里,夜深人靜之時,他又忍不住親筆寫下這首詩,反復品讀,感慨萬千之余,又提筆寫了一紙便條,命仆從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去曹氏的祖宅,親手交給了曹氏現在的主事人。
那封短信上只有四個字:且徐觀之。
意即:不著急,再看看再說。
他當然知道即便是對于家大業大的曹氏來說,一位能寫出四星之詩的大詩人,也是值得下大力氣拉攏的。
而且事實上,他也的確覺得《小池》這首詩寫的極好。
可見作者是有巧思、有靈氣的,絕非機緣巧合之下寫出這樣的好詩來。
所以,這個陸洵,很有可能是真的有詩才的。
但熟思之下,他仍然愿意相信書院里的教習做出的判斷。
若非實在不堪用,在眼看還有一兩年就要結束學業的情況下,他的教習又怎么可能會非得要把他“勒令退學”呢?
當然,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已經有弟子跑到他那里去告狀了:教習錢義,竟然在課堂上當眾把陸洵貶成了一文不值,且直接質疑《小池》的作者問題。
畢竟,真心喜歡《小池》者,是不在少數的,自然看不得有人如此肆意污蔑。
錢義此舉,讓曹蘆曹山長心中頗為不悅——即便你當初的決定是對的,即便書院最終還是肯定了你的決定,維護了你的師道尊嚴,但四星之詩就是四星之詩,天地氣機給出的判定,難道還有誰有資格質疑什么?
身為尊長、身為老師,即便是與這弟子有些不和睦,在對方已經離開了的情況下,有必要還這樣繼續當眾潑臟水的追殺嗎?
過分了。
但他依然沒有想到,這陸洵竟是如此剛性,這邊錢義在課堂上的話說過了還不到一個時辰,他竟是馬上就又跑回書院來,而且直接就在先賢墻上現場題詩!
最后跋上的“禁錢義得氣”,更是直接宣布了與自己老師的決裂!
大逆不道之極!
不過……他居然又寫了一首三星之詩!
這讓曹蘆的心中越發惋惜——何必呢?為何要趕他走呢?何必呢?為何他都走了還要繼續追殺,以至于抹去了同他之間的最后一點師徒情誼呢?
當然,師道為大。
這首詩雖是三星之詩,但稍后依然會被鏟去的。
但曹氏那邊,似乎是真的應該告知一聲,讓他們可以想辦法拉攏一下了——此子是真有才學的!
被人質疑《小池》的來歷,或許還多多少少有些說法,但是到了這首詩,卻又有什么可說?
這擺明了是專為此事寫的詩!
眼看那陸洵收了筆站定,曹蘆又略有些留戀地最后看了一眼那墻上筆走龍蛇的詩句,心中默念一番,轉身便要離開。
可惜了,此子即便在修行上毫無前途可言,有這份詩才在身,亦足可以成為書院的杰出弟子了,假以時日,說不定能成為一位大文豪。
到那個時候,自是書院的無上榮光。
到那個時候,請他回來,把他那成名作《小池》往這先賢墻上一題,便是兩方的體面。
然而現在……
只能鏟去!
恰在此時,他正要轉身,卻意外地發現,那陸洵陸生一轉身,竟沒有放下筆,竟是再次**了墨,然后竟是馬上就又在墻上寫下五個字。
“讀孟嘗君傳”。
何意?
還要寫?
心中的愕然一閃而過,曹蘆又站住了。
此子詩才如此豐沛么?
經此一事,該是受了極大的刺激,竟是要連寫兩首?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于虎豹之秦。”
不是詩!
竟是要寫文?
在他身前的人群,書院里的弟子們中間,亦開始有了小小的騷動。
不少人都在低了頭,小聲地竊竊私語。
正在書寫的陸洵卻是絲毫都沒有受到影響,反而筆勢愈健,漸漸地,竟連那一筆行楷都似乎飛揚起來,是真的有了些“筆走龍蛇”的氣勢。
“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
霎時間,那先賢墻上竟是忽然又起了青霧。
淡淡縈繞。
“啊……”
人群頓時為之轟動。
僅二句而已,竟已惹起了文氣!
這竟是一首上星之文!
這一刻,饒是以曹蘆的見多識廣,也是不由得心中一動。
“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
竟是又一轉!
三句而已,竟是三層跌宕!
如此筆力,真稱雄健!
而隨著第三句寫完,那墻面之上的文氣,已再次濃郁起來,再次呈現出一派云蒸霞蔚一般的瑰麗景象。
曹蘆曹山長的臉上,終于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動容。
“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竟又是一轉!
這一刻,鎮定如曹蘆,也是不由面露吃驚之色。
此子才氣,竟恐怖至此!
不過……不對……
不同于周遭那些書院弟子們,暫時還只是震驚于那墻面上的青霞之氣,此刻稍稍回神,眼見陸洵頓筆稍歇,曹蘆不由直覺地第一時間回頭再看。
《讀孟嘗君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于虎豹之秦。
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
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
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通篇至此四句,竟得數轉,文意一何跌宕!
孟嘗君自古便稱能得士,更有雞鳴狗盜的故事流傳于世,世間有豪爽遮奢之人,往往被呼為“小孟嘗”,可見其名望之深入人心。
此事亦可辯乎?
千百年以降,一代又一代的文人都以為已經無需爭辯了。
卻偏偏,這陸洵竟說:可辯!
辯在面前此文。
此時再一氣讀來,只覺其立論jing奇、辭意鋒芒、筆力峭直、視野宏大、氣勢軒昂,雖一意直下,卻又接連反轉,一時讀罷,竟叫人覺得其立論幾至無可辯駁!
此真雄文也!
然而再稍稍深想,曹蘆臉上頓時又露出一副恍然模樣。
這說的哪里是孟嘗君,這說的分明是松山書院!
這分明是把錢義比作了“雞鳴狗盜之徒”!
而松山書院,或者說,是自己這個松山書院的山長,卻不正是孟嘗君?
正是因為有了錢義之輩之出其門,此陸洵之所以被勒令退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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