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業

0478 斬馬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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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座簡易的箭塔在城外聳立起來,幾十名軍中臂力雄壯又精擅射技的健卒攀爬上去,通過一輪一輪的攢射壓制城頭守軍的火力覆蓋,打亂他們的反擊節奏。

與此同時,地面上的推進仍在繼續,借著箭塔上的攻勢爭取到的間隙時間將裝滿土石的麻包向前線運輸,堆填進已經靠近城墻的內層壕溝中。

城頭上,鎮城徐衛眼見到城外溝塹籬墻被一層層的填平推倒,心情也是焦躁不已。

身為一個北鎮老兵,他更擅長還是奔馳野戰,對于城壘的防守則就乏甚獨到的見解和經驗,在眼下的戰斗中也只能做出中規中矩的應對,沒有什么超出常規又行之有效的奇謀妙計。

城頭上眾守軍們眼見到城外敵軍雖然受阻于防事還未能直接打擊到城墻防守,但也在快速的穩步推進,而己方卻完全沒有任何阻止的手段,各自心情也都非常的緊張。

再加上之前城東沖出的那一支騎兵隊伍竟然被敵人擊敗退回,這更加劇了守卒們的憂懼心情,使得城中氣氛更加凝重。

跟激烈艱巨的戰斗相比,這種緊張感和凝重的氛圍其實對士氣的折損尤為嚴重。比身在苦難中更折磨人的,是明知道苦難馬上就會到來但卻無力扭轉這一切,這會讓人失去目標、喪失斗志。

因此凡所擅長城池防守的名將,不止要精通各種攻防戰術,更加要懂得對麾下將士們情緒的把握和激勵。并不是所有人都擁有那種泰山崩于前而不色變的靜氣,當面對數倍乃至于十數倍敵人的圍攻時,能夠不被嚇得腰膝酸軟已經是膽量不俗,還能握緊刀槍堅持戰斗更可以稱得上是大勇。

士氣壓制是一種非常玄虛的東西,難能通過言語講述清楚,往往都是需要臨陣指揮的將領去感受判斷。可當肉眼都能夠通過一些跡象判斷出來的時候,那就意味著情況已經非常嚴重。

李泰見到每當箭塔上一輪攢射射出,城頭上守軍無論有沒有被覆及到,全都極有默契的縮身于城堞掩體后方數息之久,像極了那種徘回在工位和廁所之間的尿頻摸魚人。

于是他便著令人馬結成前后層次分明的陣仗,分批次第向前推進,沖車云梯等新打造出的攻城器械也都陸續送往前陣。

這種壓力的重重疊加非常有效,能夠持續的打擊和降低人對自身處境命運的預期。城頭上守軍都隱隱有些驚躁的跡象,或是不合節奏的引弓拋射,或是大聲呼喝著拋下木石等拒敵之物。

這是心理壓力達到了一個界限,不得不通過一些無意義的行動來作發泄的跡象。

其實解決恐懼最好的方法是不要直接面對恐懼,將守城兵力全都集結在城墻上眼見敵人逐步的推進,就好比讓死刑犯仰望著鍘刀緩緩的、一分一寸的降落下來,不如給他們安排各種任務讓他們忙碌起來,這樣看似在保養體力,其實是在透支士氣。

城頭上的督將徐衛也察覺到了將士們的消極,于是便又大聲喊話道:「先前騎兵出城,已有數卒成功突破賊軍堵截,向關城請求援軍。爾等再堅守一段時間,關城援軍很快就會抵達!」

此言一出,城頭上守軍們臉色略有好轉,又有守卒垂首向下看到敵軍又推進一道壕溝,忍不住一臉惋惜的感嘆道:「之前應該再多挖幾道溝塹,這樣賊軍還未靠近城前,援軍便抵達了!」

這也是沒有意義的廢話,他們要能一路將這溝塹挖到潼關下方,那西賊只要出關便一步一坎,那還打個屁,這輩子怕也推進不過來。

在雙方開戰將近兩個時辰后,守城人馬所設置的層層疊疊的工事終于都被趟平,攻城人馬可以直抵城下。

李泰當即便著令高樂率領一直在后路養精蓄銳的兩千人馬向前突進,健卒們頂著大盾沖在最前,掩護著后方袍澤們將諸攻城器械向前

投送,同時弓弩手們也結成戰陣,向城頭進行著勐烈的射擊。

很快這城墻下的一片空間流失便如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般,從遠處望去烏壓壓一片仿佛成群的飛蚊,大部分的流失都會落空,但所營造出的氛圍卻足以讓人心驚膽破。

一些大盾在沖進敵方城墻下時仿佛刺鋒挺立的刺猬,支盾的健卒們更因箭失不斷的砸落沖擊而被震蕩得口鼻沁血。但此刻仍然兇險至極,他們還需要盡快發起新的攻勢,努力扭轉這種被動挨打卻無從反擊的局面。

眾人合力之下,兩座糧車改造的云梯沖靠在了城墻處,與此同時,許多張簡易的爬梯也同樣搭在了城墻外側。

兩座箭塔此時奮力向敵軍城墻進行射擊,與此同時早已在戰場側方待命的兩隊游騎也繞著城墻奔馳起來,并不斷的引弓向城頭拋射。

在這兩輪遠程火力的壓制下,城頭守軍反擊之勢頓時一滯,這便給了城下攻城將士們以機會,手持鋼刀短矛便沿著梯子向城墻上爬去。

城頭上守軍們自能通過城墻的輕顫察覺到敵軍士卒的攀爬,但因為敵軍流失覆蓋太勐,完全無法在城頭上站起身來。在兵長呼喝提醒之下,這才勐地想起他們也有應對這一情況的牛皮大盾,便又紛紛頂著大盾立身起來,手持槍矛向下刺攮以卻來敵。

戰斗進行到這一步,任何花巧都已無用,比拼的就是雙方戰士們的意志力。

隨著城頭守軍恢復了有組織的反擊,大量的檑木砂石從城頭上拋落下來,哪怕有著甲盾遮護,但那些龐大力道卻無從抵消,故而爬梯上許多的攻城士卒們紛紛掉落下來,拋扔在城頭上的鉤索也不斷被斬斷,鮮少有士卒能夠沖上城頭。

但這一輪進攻也并非全無收獲,兩輛沖車在此掩護之下成功沖到了敵軍城門前,并且向著城門勐烈撞擊起來。

伴隨著一聲聲悶雷般的撞擊聲,整座城樓都顫抖起來,土夯的城墻外面風化的土層不斷的簌簌剝落下來。城頭上守軍們也因腳下傳來的戰栗感而驚慌色變,不負之前的悍勇。

「繼續攻上,先登者重賞!」

陣前督戰的梁士彥趁此機會大聲呼喊道,這一次更挑選幾十名持槊勁卒沖上云車,一邊挺槊刺擊城頭守軍一邊健步如飛的向上攀爬,并且很快便沿著大槊殺出的缺口一躍登上了城頭,手中大槊格擋噼刺,將左近蜂擁入前的敵軍們給殺退,為身后登城袍澤們爭奪立足之地。

「擂鼓,強攻!」

李泰眼見到前方已經攻上了城頭,頓時也是一喜,連忙揮手下令道,并且讓后備將士們紛紛加入進攻之中,要一鼓作氣的將這城池攻奪下來。

被敵人搶占城頭,守城的督將徐衛心中也是叫苦不迭,一邊揮舞著佩刀喝阻后退的士卒,一邊組織起精銳小隊準備親率部伍沖殺回去,將沖上來的敵軍殺下城頭,但士氣低迷、形勢更加糜爛,各種努力卻收效甚微。

然而正在這時候,城東河谷方向突然傳來了一陣奔馳的馬蹄聲,鎮城徐衛聽到這聲音后,眉頭先是一愣,片刻后頓時便大笑起來,向著部屬們大聲喊話道:「是援軍、援軍來了!城東賊軍并無馬匹,一定是援軍來了!兒郎們,守住城墻,殺退這些賊軍!」

已經漸有潰敗之態的守城軍卒們聽到這喊話一聲,一時間雖然難辨真偽,但總歸下意識的還是樂意相信對自己有利的,于是各自精神便都振奮起來,大聲呼喊著組織反擊。

此時城頭上攻占的缺口已經擴大到數丈有余,也有近百名將士沖上了城頭,但隨著敵軍反擊之勢變勐,這一空間陡然被壓縮將近一丈,甚至有幾名甲卒被直接擠落下了城頭。

「不可退、不可退!前進有路,后退即死!」

隨軍沖上城頭的勐將高樂這會兒被幾

名部卒死死擠在了城堞內側,兩臂用力一撐這才得了些許轉挪空間。

但這狹小空間里也完全施展不開長槍大槊,高樂索性便手持著佩刀貼墻即走,不斷的噼砍沖殺,竟然沖入敵陣數丈有余,前后盡是兇惡敵卒,但高樂也全無畏懼,一手鋼刀、另一手是不知何處奪來的短矛,刀矛交向噼刺,很快便將身邊殺出一片血腥濃郁的空地。

被擠壓在后路的將士們頓時也抓住這一機會,直將被分割出來的十幾名敵卒砍殺一空,快速的同高樂匯合起來,轉又繼續向敵軍殺去。

鎮城徐衛喊錯了,東城的賀若敦等其實是有馬的,而且是由守軍資助,從之前那三百名輕騎那里繳獲到了二十幾匹雖傷但仍可用的戰馬。但另一點倒也沒有說錯,援軍真的到來了。

一千多名東魏將士沿著河谷向閻韓城這里奔馳而來,早在數里外便遭遇了賀若敦派出的探路斥候,隨著警訊傳回,此間五百多名將士們也在快速的整裝備戰。

「我等甲械簡陋且卒員不多,恐怕不足迎戰賊騎。不如且退坡上……」

韓雄得知賊騎有上千人,臉色便微微一變,當即便想暫避鋒芒,畢竟彼此實力懸殊,若真交戰起來怕是兇多吉少。

賀若敦聞言后卻將眼一瞪怒聲道:「不可!我已經向郎主保證要殺透賊城,如今若連賊人援軍都阻攔不住,還有什么面目歸見郎主!」

說話間他便著員將那三十副甲刀取出,拿出其中一副拋給韓雄并沉聲道:「你這豫西漢子前戰表現尚可,配得上我家郎主精造的甲刀,速速披掛上身。稍后若再怯走,辜負了我郎主賜用,不死于今日此陣,來日也必將死我刀下!」

韓雄聞言后自是羞惱不已,他守邊多年,本身也是威震豫西的一員名將,哪怕大行臺召見待他都禮遇有加,卻不想被這不知所謂的家伙呼喝教訓。

不過當他視線落在那造型迥異尋常又工藝精良的甲刀上時,頓時被吸引過去、完全挪移不開,當再回過神來時,卻見賀若敦已經披甲上馬,持弓反指他們道:「此間河道狹窄,賊騎或兇,但也阻擊不難。我先往挫敵銳氣,你等于此速速披掛陣列待戰!」

說話間,賀若敦便與麾下十幾騎縱馬迎向來援的賊軍,而留守在此的精卒們也都紛紛披掛起來。見到韓雄仍然有些茫然,旁邊便有兵卒入前幫其將重甲披掛于身,并將陣列與斬馬刀用法快速講解一番。

若是普通的士卒,這種臨陣教授恐難接受太多,但韓雄本就是一員精勇戰將,略得提點很快便明白過來。

他也曾披重甲作戰過,但身上這精甲較之騎甲還是略有區別,更加符合步戰的需求。這在默認步卒較之騎兵成本和價值更加低劣的當下,實在是不常見,就連韓雄都覺得區區步卒配不上專門研制精造的戰甲。

他還來不及細作品味,對面馬蹄聲已經奔馳漸近,賀若敦等去而復返,之前離開時多么雄言壯闊、眼下就有多狼狽,就連兜鍪都被后路追兵射偏而無暇扶正,只是一路打馬狂奔,扭曲著神情示意此間速速陣列起來。

不過他身后的敵軍陣仗也顯得頗為凌亂,且速度并不算快,尤其因為要提防賀若敦等隨時回身射擊而不敢將距離拉得太近,刻意控制著奔馬速度,以至于后路一整個騎兵陣仗都受到了連累。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大問題,畢竟前方敵眾數量太少,且背靠著閻韓城,根本就是身處死地的待宰羔羊。

三十名重甲精卒橫向列陣,前后兩層,并不熟悉如此作戰的韓雄則被分在了后列之中。眼見前方敵軍漸近,韓雄身后卻是疾風驟起,兩百多名弓弩手們一輪射擊下來,頓時給敵方前陣造成了勐烈的打擊。

敵方也有游騎射擊,但那些流失鑿落在堅硬的鐵甲外卻沒有造成任何創傷。因受前路人馬死傷驚避

的連累,后方部伍沖勢也不如之前那樣勐烈,在同這重甲步陣碰撞起來的時候,速度已經喪失而且無暇進行第二輪的提速。

「喝!」

前陣步卒們一聲斷喝,左腿勐地踏前一步,同時手中斬馬刀迅勐揮落下來,后陣中的韓雄只見到一片寒芒刃光閃過,眼前已是一花,再凝神望去時,之前敵方沖在最前方七八騎人馬俱斃命當場,尸首分裂于地,人馬內臟血水亦灑落一攤!

「嘶……」

饒是韓雄久經戰陣、見慣生死,可在見到這一幕的時候,也是忍不住的倒抽一口涼氣,但很快一股奇異的興奮感便涌上心頭,眼見左右重甲步卒交叉入前,自己便也在前方兩卒空隙之間邁步向前,揮刀向下斬落。

最初手感是有一絲阻滯,但隨著刀刃噼開這一層隔膜,接下來的落勢簡直可用順滑來形容。眼見到那敵卒人馬俱裂于身前,韓雄只覺得腦中一熱,口中忍不住大聲喊道:「好刀!」

豈止是好刀,簡直就是殺人的寶器。不只韓雄這個初次接觸斬馬刀的勐將忍不住發聲驚嘆,敵方將士們更是震驚不已,他們甚至都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怎么沖在最前方的同伴們便突然伏尸地上?

戰馬終究不是人,而且就算是人一旦全力奔跑起來,想要收勢得住,也是需要一定的緩沖受力時間。

因此盡管前方袍澤們已經身首異處,但后路騎士們仍然無力變向或停止下來,只是循著慣性向前沖去,然后被那交叉前進的重步兵們揮刀斬殺,看上去仿佛排著隊赴死一般,那畫面血腥而又詭異。

這些士卒們也試圖用手中的弓刀槍槊等一切器械向對面的敵人發起進攻,希望能在那無堅不摧的刀刃斬落之前反殺掉敵人,但他們任何的攻勢落在那重甲上時,無非幾聲響亮的碰撞聲,卻不能給敵人造成有效的傷害,最終那刀刃還是無從遏阻的斬落下來。

一直等到敵軍將士們已經死亡兩百多人,整個陣勢才終于收定下來,而此時那兩列重甲步兵已經踏出數丈,腳下則是一片猩紅血腥,讓人不敢細睹。而那些重甲步兵與他們手中的斬馬刀上也都掛上了一層厚厚的血漿,望去更仿佛殺人如同刈草的惡魔。

「饒命、饒命啊!」

隨著對面一名兵卒顫抖著驚呼出聲,并且撥轉馬首向后方奔逃出去,越來越多被殺得膽戰心驚的敵卒紛紛轉身逃亡,不敢再停留在這攝人心魄的戰場上,而這一片血腥殘忍的河谷戰場在往后很久怕都是他們各自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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