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家祖居清遠,只是趕上末代亂世,為了生存只好背井離鄉。紀家人在外闖蕩了幾代,累積而成巨富,此時正好天下安定,因此,紀老太爺的祖父就遵從先祖的遺愿,帶著萬貫家資回清遠定居。
因為紀家在清遠早已經沒了祖產,紀老太爺的祖父這一回來,一切都要房宅田地等都要置辦。
其中最為重要的一件,就是踏勘福地。
“你那時候還小,父親只怕沒跟你說過,我今天就說給你和曉棠聽聽。”紀二老爺就對紀三老爺道。
紀三老爺點頭,跟紀曉棠一樣洗耳恭聽。
紀家這位先祖走遍了清遠縣周邊,就看中了清溪山上的那一片地。而那片地,本來是一塊無主的荒地,至于為什么跟江家扯上了關系,其中還有一段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江家本就是破落戶,紀家先祖從外回來定居的時候,江家更是破落不堪,可以說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當時江家的當家人,也就是江慶善的先祖是個爛賭鬼,還生了一身的大瘡。他沒有本錢,為了跟人賭錢,還曾經將妻兒都典押了出去,人們都不記得他的大名,只管他叫江賭蟲。
江慶善的先祖,就是這樣一個無賴,而且走投無路,眼看著一家就要凍餓而死。就在這個時候,他就聽說了江家的先祖踏勘好了福地。這江賭蟲一下子計上心來。
江賭蟲就連夜將他爹娘的尸骨從亂葬崗挖出來,偷偷地埋進了紀家先祖看好的福地。等紀家先祖在衙門交兌了銀錢,辦好了紅契,來接收土地的時候,江賭蟲就帶著一家老小來了。攔著紀家的先祖不讓接收土地,說那塊地是他家的墳地。
大家都知道這根本就是胡說,就都嘲笑江賭蟲,只說他想錢想瘋了。
江賭蟲就賭咒發誓,說他若是有一句假話,就天打雷劈,斷子絕孫。當下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還將埋他爹娘的地方指了出來。
原本這樣一個無賴。就是衙門的人也不愿意招惹他。但是紀家的先祖是有錢人,為了討好紀家的先祖,衙門的人就說干脆將江賭蟲打走就是。
“可是咱們的曾祖心善。他說江賭蟲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紀二老爺嘆了一口氣說道。
紀家的先祖知道,江賭蟲要的不過是銀錢。一些銀錢于他來說根本就是小事,然而于江賭蟲卻可以養活一家老小的性命。
江賭蟲見紀家的先祖心地慈軟。當即就獅子大開口。說他原本是死也不肯出讓爹娘的墳地,但是看紀家先祖是個好人。他愿意結交這個朋友。江賭蟲提出,只要給他二百兩銀子,他就立刻讓他爹娘騰地方。
二百兩銀子在當時的清遠,可以買上一所不錯的三進宅院了。一般的人家一輩子辛辛苦苦。都未必能攢上這么一筆銀子。
大家都覺得江賭蟲這口開的太大了,紀家的先祖就算是有萬貫家財,也不可能平白就給江賭蟲這么多錢。
然而出乎眾人的意料。甚至也出乎江賭蟲的預料(他本來想著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紀家先祖能給他幾十兩銀子就不錯了)。紀家的先祖很痛快地就給了這筆錢。
江賭蟲得了這樣一大筆銀子,他也真是光棍的很,當下就當著眾人的面,僅用自己的兩只手,就將他爹娘的墳扒開,將尸骨挖出,用了一只破麻袋裝走,重新又埋回亂葬崗了。
紀二老爺將這段往事說完,紀三老爺就驚愕地張大了嘴。
這簡直就是傳奇話本中才會出現的情節!
“看來挖自己祖墳,暴父母的尸骨,這是江家祖傳的技藝啊!”紀三老爺驚愕了半晌,發出一句驚嘆。
紀曉棠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江慶善挖開他爹娘的墳,將兩人的尸骨偷埋入紀家的福地,然后又親手將爹娘挫骨揚灰,從亂葬崗胡亂找兩具尸骨來冒充他爹娘。當時紀曉棠就覺得江慶善所作所為簡直駭人聽聞,原來江慶善祖上早就做過類似的事情了。
“不知道江慶善知不知道這段往事?”紀曉棠就道。
“肯定是不知道了。”紀三老爺就道。
紀二老爺也點頭。
后來江家依附紀家而發家,這么一段無賴的黑歷史,哪里還肯再提,更不會在子孫面前自曝家丑。結果久而久之,也不知道怎么到了江慶善的耳朵里,就變成了完全相反的一個故事。
“江慶善的祖父頗有他乃祖之風,無賴更甚于江賭蟲,只是膽氣心智卻大大不如。”紀二老爺就道。
等了一會,紀二老爺就見紀三老爺和紀曉棠都沒再說話。
紀二太太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后又微微的笑了起來。
“爹爹怎么了?”紀曉棠立刻就問道。
“我想起一件事。”紀二老爺就道,“當時你祖父說起這件事,我和你大伯父都在場。我和你大伯父就都問你祖父,說曾祖太過心軟,當時就不該給江賭蟲那么多銀錢,后來更不該重用江賭蟲。你們兩個,卻誰都沒有這么問。”
紀曉棠哦了一聲,隱隱約約地明白了一點兒什么。
“二哥和大哥這樣問了父親,父親是怎樣回答的?”紀三老爺就問。
“這個答案,我一會再告訴你們。三弟、曉棠,你們說說,我紀家先祖,為什么肯給江賭蟲那許多銀錢,之后又為什么重用了江賭蟲?”
“先祖重回清遠,可以說全無根基。給江賭蟲銀錢之前說的明白,并不是不能對付江賭蟲的敲詐,只是憐他一家走投無路,給的是救命的錢。先祖此舉,定然轟動清遠,從此奠定了仁善之名。”紀曉棠就道。
紀二老爺微笑點頭。
“還有呢?”
“再有,先祖恐怕是看上了江賭蟲的狠、絕、厲。”紀曉棠略一思索,就又說道。江賭蟲顯然并不是好人,但是這個世上,也并沒有多少人能夠那么準確地抓住機會,毫不猶豫,沒有絲毫心理負擔地做出那樣的事。
紀家的先祖,看上了江賭蟲的可用之處。
紀二老爺垂下眼簾,沉默了半晌,才又輕輕地嘆氣。
“爹爹,我說的不對?”紀曉棠就問。
“不,你說的很對,這正是你祖父告訴我和你大伯父的,先祖留下來的話。……我和你大伯父,卻沒想到這個,只想著一開始就不該給江賭蟲這樣的人機會。”
當時紀老太爺講這段故事的時候,紀二老爺和紀大老爺都已經成年,且讀書有成。而紀曉棠的心胸和眼界,竟然還勝過他們這樣兩個成年男子。
“爹爹和大伯的想法也沒有錯。”紀曉棠卻說道,“先祖所處的年代和所經歷的事情,與爹爹、大伯完全不同。”
紀家先祖那個時候天下才剛剛太平,紀家先祖是經歷過離亂的,他的想法傾向于亂世梟雄,與太平世界下長大的紀大老爺和紀二老爺當然不一樣。
紀大老爺和紀二老爺慣常經歷的,所追求的,都是穩。
“曉棠這話說的有道理,更見得見地不俗。”紀二老爺贊賞地道。
既然紀曉棠能說出紀家先祖看上了江賭蟲的可用之處,那么有許多事,他就無需再告訴紀曉棠了。
紀家先祖重回清遠,正如紀曉棠所說是根基全無,僅僅依靠銀錢,如何置下那么許多的產業,在清遠站穩腳跟,成為清遠人人仰視的存在?!
“曉棠難道不也是生長在太平盛世,難道不該跟大哥和二哥的想法相同,怎么會有與先祖一樣的看法?”紀三老爺一直沉思不語,現在突然問道。
紀曉棠眼波流轉。
誰說她一直生長在太平盛世,她偏偏就曾經離亂,且已經死在亂世中一回了。
“即便是生長于亂世,也未必就有先祖的心胸和見識。曉棠,頗有我紀家先祖之風。”紀二老爺就道。
紀二老爺說著話,就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幾步。
“有些話,本想著不跟你們說。可看你們叔侄這一年來成長可喜,我想還是跟你們說了吧。”紀二老爺最后在紀老太爺的小像前停住腳步說道。
紀曉棠和紀三老爺忙都正襟危坐。
“曾祖頗通易經,曉風水、善占卜。江賭蟲帶父母尸骨敲詐,從曾祖手中得到大筆銀錢,自以為占了便宜。曾祖從中看到的卻是別的。”
“是什么?”紀三老爺忍不住問。
“資糧。”紀二老爺緩緩說出兩個字,“江賭蟲當年之舉違逆人倫天道,斷送了江家的命數。……從此為我所用,為我紀家子孫之資糧。”
最后這句話,是紀家先祖的原話。
“這句話父親只告訴了我。”紀二老爺又道。原來這句話,紀老太爺只告訴了紀二老爺一個人,連紀大老爺都沒有告訴。
而今天,紀二老爺又告訴了紀曉棠和紀三老爺。
“你們只記在心里,只怕以后也無需跟后輩們提起了。”紀二老爺又囑咐了一句。
這句話的含義就頗豐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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