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真是奇怪,淅淅瀝瀝纏纏繞繞的下不干凈,縱然此時身處這花團錦簇布局精巧的小院子里,秋葉紅也忍不住產生惡趣的聯想,并且因為自己的聯想,而咧嘴笑起來,笑過之后,她很快又嘆了口氣,可憐自己如今也只有從這個聯想中,突顯于這個時代的不同罷了。
事情發生已經將近半年了,她還有些如在夢中的感覺。
明明上一刻她在為意外得到外出考察的名額而歡呼雀躍,怎么下一刻,她就成了這個歷史上沒有的朝代里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對于剛從基層爬進市動物園的獸醫科的新人來說,能得到外出考察的名額,那絕對是千年等不到一回的事。
外出考察,說白了就是公費旅游,單位論資排輩本來是輪不到她,偏她的頂頭上司發了急病去不了,讓她撿了漏。
當那道閃電撕裂飛機時,秋葉紅真想爬回去質問科里羨慕她的那些人,你們算出來新人外出考察的幾率是千年一回,那怎么算出來遇上飛機失事是多少幾率!
可憐她秋葉紅白白活了二十三年,從一個基層民間小中專獸醫,奮斗進了市里的鐵飯碗單位,那是多么不容易啊,還沒來得及享受高起點的有質量生活,就被傳送到古代時空旅游來了,并且有生之年再沒返回的機會,老天爺,我謝謝你全家。
“慧娘。”站在一旁的丫鬟小菊猛地戳了秋葉紅一下,臉上帶著幾分不滿意,“我喊了你幾聲可,你都聽不見!你想什么好事呢!”
上天可證,她可沒想什么好事,只不過對于現如今使用的名字還不習慣而已。
叫了二十三年的秋葉紅,突然改成富慧娘,鬼才會習慣呢!
“……你也真傻,得了云兒什么好處,替她站著半日差,告訴你吧,別以為收拾個盤碗容易,磕了碰了就是一頓好罵,還得用月錢賠上,你以為來這里能撿到好吃的不成?”小菊瞧著眼前這個細胳膊細腿的人兒就沒好氣。
一到這幾個姑娘們聚宴的時候,云兒那蹄子就托滑,誰不知道,姑娘們聚宴用的都是精細的好器具,她不過是怕摔了不好交代!就是找個替死鬼也不知道找個粗壯的,瞧那樣子,一陣風就能吹到!
秋葉紅撇了撇嘴,不理會她,好處自然得了,不得好處她才不來做這個!不管怎么說,論起來她也是這富家大院里堂堂正正的主子姑娘,只不過,沒人論而已。
“快,宴散了!”小菊突然說了聲,顛著小碎步就從回廊下奔出來,沿著墻往正廳里去了。
秋葉紅不敢耽擱,忙忙的跟了上去,抬眼就看到珍珠簾子被挑開,富家三個姑娘正依次走出來。
小菊和她忙緊挨著墻根站好,低著頭讓她們先行。
鮮香撲鼻,環佩叮咚,軟軟的布滿纏枝梅的繡鞋,隨著走動隱隱從橘黃高腰儒裙中露出來,著黃色的必定是大姑娘,已經成親兩年,就嫁到京城一官宦人家,據說跟某位王侯還有親戚關系,丈夫去年中了舉人,這個月歸省來了。
被風卷到秋葉紅眼底下的綠萼梅刺繡壓邊的青色紗披風,一定是二姑娘的,這個時候也戴著披風,自然是身子弱些,小廚房里三天四天不斷的藥香味,就是為她熬制的。
一只戴了三只紅玉圓手鐲的小胖手俏皮的晃來晃去,同時伴著咯咯的輕笑,這是才十四歲的三姑娘了,因為年幼格外嬌養,自小便圓潤,到現在也瘦不下去。
緊跟著姑娘們過去的,都是清一色的束腰紅儒裙的丫鬟們,不同的只是束腰的顏色而已。
一眾人穿過旁邊的月洞門,便被一大株六月桃遮住了身影,漸漸遠去了。
姑娘們走遠了,自然也沒人給她們打簾子,秋葉紅自己掀開簾子,跟著小菊忙忙的進了屋,這還是她頭一次進富家的內宅來,以前都是在內宅幾個姑娘們的小廚房里混,最多也是在花園子匆匆走一遍,替哪個丫鬟采些鮮花來,好讓她們分送到各房里去。
秋葉紅的手捻起這些,心內熱血澎湃,古董啊,真的古董啊,弄一件回去就夠她買處房產了,再看那些精細點心,聞著香看著美,她忍不住咽了口水,趁人不注意往袖子里掃了四塊。
“這些點心攢了盒子,送姑娘們跟前的姐姐屋子里去。”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鬟突然掀簾子進來,瞪了正饞望這點心的二人。
小菊忙點頭含腰的應了,拎起隨身帶來的食盒,忙忙的裝了,那丫鬟接過便走了,只留下一桌子的碗碟。
小菊嘆了口氣,壓下肚子里的饞蟲,拉著臉收拾碗碟,能看不能吃,是她們這些粗使丫頭最大的不幸。
回到廚房,交給管事婆子點收,秋葉紅這趟的小時工算是結束了,在外便看了半天弄蟲蟻的云兒此時才慢慢的走回來,拉著秋葉紅低聲道:“錢算好了走時你拿上,連帶上個月采買的瓜果的抽頭,并這個月零支的工錢一共兩貫錢。”
秋葉紅抿嘴一笑,將袖子里攏下的點心往云兒手里掉了兩塊,道:“多謝姐姐照顧,替我謝謝你嬸娘。”
云兒只低頭看了眼,不由嘿嘿笑了,低聲道:“梅花餅,就知道你手快,只是要小心些。”
又說了兩三句話,秋葉紅便告辭走了,轉過一條長長的夾道,就看到一處小門,門從內插著,秋葉紅熟練的從頭上拔下一根銅簪子一撥,門咯吱一聲便開了,眼前便出現一個寬闊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排緊緊相連的矮房。
這扇門隔出了兩個世界,相比于富家內院的幽靜,此時整個大院子里如同熱鬧的集市。
家家門前生著爐火,散放著木柴,光著身子或穿著破褂子的孩童們趕豬一般,在院子里追打笑鬧,穿著青布衣裳背著各種貨擔的男人們進進出出,站在自家門前洗涮的婦人們大聲的說罵。
這里沒有石板鋪的路,全是泥地,被雨水浸泡了一天,又被無數的人踩踏了一日,泥濘的無法下腳,就在這泥濘中,不知被誰擺了一溜的下腳料石板,彎彎細細的通向了一處房門。
秋葉紅抿嘴一笑,將剩余的兩塊點心在手里捏了捏,蜻蜓點水一般,沿著石板跳向那處房門。
才走到中間,冷不丁就從一旁的屋子里沖出一個肥胖的婦人,唰了一下,將一盆水潑過來,秋葉紅今天為了接這份短工新換的雪青衫并淡青長褲都濺上泥水。
“賊奴才死王八,老娘一天到晚的累死,還日夜的瞎折騰,洗了這一遭,指望老娘再忍你可是不能!”那婦人叉著腰一頓罵,罵聲才絕,仿佛剛看到這一身泥水站在那里的秋葉紅,便皮笑肉不笑的道,“吆,大姑娘回來了,對不住啊,只顧得罵我家那不爭氣的敗家小子,可有沖撞您?”
“哪里呢,沒沖撞我,你接著罵,你家那敗家小子著實該罵,再不罵指不定怎樣偷雞摸狗吃喝嫖賭,再混下去少不了你們白發人送黑發人,等你老死了連個摔盆的都沒……..”那婦人的話音沒落,秋葉紅一串話已經冒了出來,她的聲音也不似在那邊院子里的幽靜,在這沸騰的大院子里格外尖悅的刺激這眾人的耳膜。
那胖婦人怔了片刻才聽出這一篇惡毒的詛咒,頓時嗷的一聲,揚手就沖過來,口中罵道:“小蹄子,好一張罵人的嘴!一看就是個沒娘教的,老娘今日就教教你!”
秋葉紅立刻撒腳就跑,她年紀小,身子輕,很快穿過亂竄的孩童們,可憐那婦人身重步子慢,等追到門口,秋葉紅早砰的關上門。
“一般的上門討生活,真當自己是大爺姑娘,姑奶奶我今日就教教你,沒得你張狂的什么樣!”那胖婦人又羞又惱,恨得一把抓起門邊一個小青翁,舉著就砸了過來,眼看到了門邊,卻見一個人影打橫里閃過來,一只手托住了甕,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眼前站這的這個男人,穿著粗布衣裳,布鞋上滿是泥點,腳下擺著泥瓦匠工具,身量還不如胖婦人的一半,胖婦人的一只胳膊能頂他一條腿,但此時這個男人就用那一只麻桿胳膊牢牢的托住了她,紋絲不動。
“大嫂子,小孩子不懂事,你莫跟她一般見識。”他慢慢說道。
按理說此時,就該讓孩子出來道個歉,雙方都有個臺階下,但這個男人絲毫沒有這個意思,而是冷冷盯著那個婦人。
胖婦人覺得手臂一酸,哎咬一聲,小翁便松開了,她忙忙的就往后躲,只怕被碎片砸到,但卻沒有意料中的碎裂聲,小翁穩穩的托在那男人手里,慢慢的回到自己應該呆著的位置。
胖婦人知道在他手里沾不得光,只得罵了兩聲憤憤的走了,圍觀的人見沒了熱鬧,也哄得散了。
“爹,”木門縫里探出一雙眼睛,“你等等啊,我把門頭上的瓦盆取下來你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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