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的春節,柳衙內忙了個一塌糊涂。
大年初一當然是在省委常委院過的,也只有這一天,略略清閑一點。登門拜訪的客人雖多,都只是稍微坐一坐,聊上幾句,后來者一到,前面一撥馬上很識趣地起身告辭。到了柳晉才這個級別,利用過年來聯絡感情的干部,可以用“多如過江之鯽”來形容了。然而正是因為登門拜訪的人員太多,誰也不能久坐不去。大家都知道,這個“黃金時間段”,主要就是來露個臉的,讓柳書記對你有個印象。
除了大寧市的干部,團省委也有一些人前來拜年問好。柳俊現今不大不小也是個領導了,在團省委的分量越來越重。趁現在羽翼未豐,門檻還比較低的時候擠上“車”來,對日后的仕途可是大有幫助。
不過來得稍微晚點的客人,卻是見不到柳衙內了。
柳俊無須在家陪客,他肩負著去其他幾位重量級大佬家里拜年的重任。先去了嚴玉成家里,給岳父岳母拜過年,拉了嚴菲的纖纖小手,開始一家一家拜訪下去。廖慶開、張光明、尹寶青、葉春林、組織部長楊宜安、省委秘書長周波、武秋寒、龍鐵軍和梁國強這些人家里,都是要一一登門的。
以往過年的時候,這些重量級大佬家里,都是柳晉才親自領了兒子登門拜年。不過今年不一樣了,一則柳晉才就任省委常委一職亦已將近兩年,不再是省委的“新人”了。二來柳衙內正式進入了機關,并且榮任副部長,小字輩中算得出類拔萃的人物,領著未婚妻去給叔叔伯伯們拜年,也不算失了禮數。
事實上,每一家大佬,對小“嚴柳”登門,均是足夠看重的,都客客氣氣與柳俊說了一會兒話。常務副省長葉春林、組織部長楊宜安和省委秘書長周波家里,柳俊是第一次登門。這三位都是N省公認的廖系大員。相對來說,楊宜安與嚴玉成比較靠攏,周波與葉春林關系稍微密切一些,但在大方向上,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逢到大事,那是要同進退的。
平日里大家私下交流機會.不多,過年算得是一個機會。
雖說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區別。楊宜安對柳俊嚴菲很是親切,笑容可掬,破例和他們交談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左右,直到有新的客人登門。葉春林與周波則是一種禮節性的客氣。大家盡管同屬廖系,交情也只尋常。
倒是去到張光明與尹寶青家里,帶有朋友的性質。
嚴菲對這個差事,深以為苦。
只是她也知道,這些禮數是一.定要講的。好在是和小俊在一起,不是叫她一個人去拜年。
去武秋寒家里,自然要叫上柳嫣一起。
大年初二,嚴柳兩家舉家離開大寧,回了向陽縣。嚴.玉成回渡頭鎮,柳晉才回柳家山。這一回,嚴菲卻是隨著父母一道的,畢竟也有許多日子沒回老家瞧瞧了。嚴玉成的父母已經過世,只有解英的母親健在,與嚴菲的舅舅住在一起。嚴玉成是回去給老岳母拜年。
同理,柳晉才也一樣,給岳父岳母拜年。
柳晉才調任大寧市之后,原也起過心思想接兩位.老人家去省城打住幾天來著,但考慮到兩老年事已高,向陽縣到大寧市二百多公里路程,來回顛簸,怕身體承受不住,只得罷了。柳晉才公務繁忙,平日里阮碧秀倒是不時帶著孩子們回柳家山看看。
外公外婆的身子骨都還很硬朗,與柳俊上輩子.記憶中的情況略有出入。柳俊記得九二年的時候,外公已經不良于行,只能拄著拐杖在屋子里頭慢慢走動,沒多久就過世了。而這一輩子,外公基本上不需要拐杖,還能一口氣走出兩三里地。這個大概與生活條件的改觀大有關系。
如今的柳家山,.不但家家戶戶住別墅,吃穿不愁,醫院也直接建在了村里,條件還很不錯,定期有醫生為老年村民體檢身體。這猶罷了,還建起了老年人娛樂中心,外公外婆早已放下了家務與農活,兩位老人家每天相偕著去到老年活動中心,與其他老人聊聊天,擺擺龍門陣,有時候還能看看地方戲,一點不虞寂寞。吃飯的時候,回到家里去,自有保姆操持好熱飯熱菜。
無疑,柳書記的岳父岳母是村子里最受人尊敬的老人之一,況且又都高壽。走到哪里,都有人笑瞇瞇地招呼三阿公三阿婆,有時鄰里鄉親為些個小事情斗嘴扯皮,也會恭請三阿公三阿婆去做調人。雖說三阿公耳背,但坐在那里就有煞氣,大家不敢爭吵,只有好好講道理。
兩位老人整天都樂呵呵的。
吃得好穿得暖,心情開朗,自然益壽延年。
一大幫子人回到柳家山,外公外婆樂得嘴都合不攏來,小寶寶嚴浩隨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去了渡頭鎮,明月卻由江友信和柳華帶到了柳家山,外婆一見,馬上掏出一個大大的紅包,顫巍巍的往明月胖乎乎的小手里塞。
照那個紅包的厚度來看,就算全裝的是十元一張的鈔票,怕也有好幾十元。假設是百元大鈔,那就更加不得了了。
柳俊不由慨嘆不已。
想當初自己小的時候,過年大人給的壓歲錢也就是一毛兩毛,多不過五毛,那還是像他們這樣的干部家庭,算得闊氣的。若是尋常農戶,也就幾分錢罷了。
現如今,外婆一出手就是幾十幾百,世道是真真正正的變了啊!
柳俊上前給外公外婆拜過年,外婆馬上就問起來。
“小俊啊,你的那個對象呢?嚴家的閨女,怎么沒來?”
呵呵,別看外婆年高,這個事情記得可清楚。柳俊是她一手拉扯大的,非比一般的外孫,又是晉才的獨苗,外婆自然極是關心他的婚姻大事。
嚴菲那么俊俏的閨女,留給老人家的印象可深了。
柳俊笑瞇瞇答道:“外婆,她隨嚴伯伯回渡頭鎮了。”
“哦……哎呀,那個閨女可水靈了……小俊啊,你們什么時候結婚啊?”
老人家念念不忘的就是這回事。
“外婆,過兩年吧。過兩年就結婚。”
外婆便有些不悅:“為什么還要過兩年?你已經滿了二十二歲,吃二十三歲的飯了,照國家的規定,也可以結婚啦……”
柳俊不由大是訝異。
料不到連外婆也懂得《婚姻法》規定的法定婚齡了。看來柳家山進步的絕不僅僅是物質文明,這個精神文明建設,也取得了很不錯的成就呢。
“外婆,現在城市里提倡晚婚晚育,規定男子年滿二十五歲,女子年滿二十三歲,才可以結婚呢。”
柳俊笑著答道。
九十年代,一些地方確實是有這么個“提倡”。說是“提倡”,其實在許多國家單位,是帶著點強制性質的。國家干部身份的話,就得遵守這個規定。
“二十五才能結婚?那還不老了?”
外婆嘀咕道。
大家不禁莞爾。
不過聽說是單位的規定,外婆也就不多說了。老人家知道在單位上的人,要遵守規定呢。說不定這個“不通”的規矩,就是她女婿柳晉才定下來的,那就更得遵守了。
柳家山的鄉親們得知消息,不一會家里的小別墅就擠滿了來拜年的人。
五伯柳晉文和柳兆玉,還有幾位嫡親堂哥柳兆時、柳兆敏、柳兆和,大表哥阮偉德,七伯柳晉平都趕了過來敘話。
這幾位,都是現今柳家山風頭最健的大人物。二堂哥柳兆敏繼續在寶州市承包農機廠,已經將農機廠經營成一個大型集團公司,三堂哥柳兆和,擔任了春天空調集團公司的副總。
七伯柳晉平盡管不在騰飛實業發展總公司擔任重要職務,因了小青這個“香港大老板”的關系,在村里也是頭面人物,說出話來,大家都要仔細思量的。小青如今在騰飛實業總公司投入了數以億計的資金,成為外資方第一大股東。
他們幾位一到,原先圍坐在柳晉才周圍的村民便自動給他們讓位。柳晉文自然是坐在十二弟對面的主賓位置。
“晉才,友信,小俊,你們回來得很及時,關于騰飛公司股份制改造的事情,我正要和你們商量。”
大家互道契闊,扯了一陣閑篇,柳晉文話鋒一轉,談起了“正事”。
一聽這個話題,柳晉才、江友信和柳俊的臉色便都凝重起來。
騰飛實業發展總公司眼下可非比尋常,總資產超過二十億的巨型集團,乃是N省公認的鄉鎮企業頭把交椅!騰飛公司的股份制改造,涉及的可不僅僅是騰飛公司一個公司和柳家山一個村莊的問題,而是會牽涉到許多的政策和制度。騰飛公司改制的成敗,將直接影響到全省其他類似鄉鎮企業的股份制改造進程。
這其中,最敏感的就是國有資產、集體資產和村民個人資產的比例劃分。
“五哥,兆玉,先談談你們的思路吧!”
柳晉才吸了一口煙,平靜地道。
“兆玉,你給十二叔說說。”
柳兆玉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口,柳俊忽然說道:“五伯,兆玉哥,今天大過年的,不談這個問題。”
大家都是一怔,不明所以。
“現在國家還沒有明確的政策與相關的法律法規出臺,這個時候搞股份制改造,實話說,無論怎么改,風險都太大。所以,再等等吧!”
柳俊斟酌著字句,緩緩說道。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柳兆玉有點著急。
要說,今天在座的幾個人,是最熱衷股份制改造的。騰飛公司雖然掛著鄉鎮集體企業的牌子,但是產權很不明晰。只能籠統地說是公家的產業。然則這個“公家”的外延到底有多大,卻是誰也說不好。一旦股份制改造完成,產權就清楚了,柳兆玉等管事的人,就能得到更多的實惠和好處。
“再等等,應該很快會有政策出臺。到時候,你們就要抓住機會,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這個股份制改造。記住,不要自作主張,一定要請專門的法律專家一起參與,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柳俊穩穩地道。
有關鄉鎮集體企業,合資企業和民營企業的股份制改造,是一個絕大的問題,牽扯到太多的層面和太多的利益糾葛。在柳俊的記憶里,發生過許多起“剝光豬”的案例,官司從九十年代初期打到二十一世紀,十六七年都沒結果。
柳俊雅不愿看到騰飛公司和柳家山陷入到這個“怪圈”之中去。
眼下,最高首長已然開始南巡,以絕大的氣魄和絕大的決心結束近來黨內兩種思想的碰撞,繼續加大改革開放的步伐,國家和民族將迎來一個極盛之世。
而借助首長南巡的東風,借助陸續出臺的相關政策與法律,騰飛公司有望順利完成股份制改造。這是最佳的機會,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機會。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自然,時機一到,柳俊會給他們提醒的。
柳俊等待的時機,就是首長南巡之后,中央以首長南巡講話作為正式文件下發全黨全國的這個歷史性時刻。
柳兆玉還待要說,柳晉文已經制止了他,大手一揮,說道:“兆玉,不要說了,就按照小俊說的辦,錯不了!”
這位,是自始至終,一如既往無條件相信柳俊的。
柳兆玉略略郁悶了一把,不過卻不再多言。他盡管不如老頭子那般迷信小俊,但如今小俊是團省委的干部,年紀輕輕上了副處,對上頭的政策,肯定是比他更了解的。再說十二叔不是也沒說什么嗎?
柳晉才就瞥了兒子一眼,柳俊微微點頭,給了老子一個篤定的眼神。柳晉才也便微微頷首。
又扯了個把小時閑話,門外汽車喇叭聲響起,一長溜新嶄嶄的小汽車停在了門口,向陽縣縣委書記陳立有領頭,向陽縣的縣委常委和人大政協的主要領導們齊刷刷到了。大伙尚未進門,“新年好”、“恭喜恭喜”的祝詞先就涌了進來。
得知柳書記回了柳家山,陳立有等一干人自然推掉一切其他應酬,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
見了昔日同僚部屬,柳晉才便笑呵呵地站起來,與大家一一握手為禮,自有一番熱鬧。柳兆玉就緊著安排飯菜,留縣上的領導吃中飯。
柳晉才他們起了個大早,加之國道線改造完成之后,車行甚速,三個小時就到了柳家山,卻是可以趕上中飯。
到了下午,得到消息的干部愈多,連唐海天,石榮軒,田文明,容百川,董建輝,劉和謙等一干市委常委以及廖順利、沈鈞等外縣領導也都到了。自然,他們是從渡頭鎮趕過來的。
老朋友見面,又再喧鬧了一番,留著吃了晚飯,才一一告辭而去。
送走一干市縣頭頭腦腦,柳晉才長長舒了口氣,略顯疲憊地靠在沙發里頭,輕輕揉捏著自己發漲的額頭,闔上雙眼。
柳華便走到老爸身邊,給他輕揉兩邊太陽穴,又有些擔憂地望著江友信。
江友信玩笑道:“我陪著爸爸,倒是躲過了一劫!”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外婆便吩咐道:“小俊啊,你把門關上,一家人好好說說話。”
柳俊答應一聲,跑去關了門。
卻只見外婆踮著小腳,去到里間,不一刻拿了一個存折出來,放到阮碧秀面前,說道:“碧秀,這里頭是五萬塊錢,我和你爹商量好的,你拿去用。”
外婆此舉,卻是將大家都驚得呆了。
“媽,我怎么好拿你老人家的錢呢?再說,我們也有錢用!”
阮碧秀連忙將存折推了回去。
“都是村里這些年分的紅,每年都是好幾萬呢,按人頭分的。我們兩個老人哪里用得了這么多?你安心,也不是只給你們一家。你們兄妹幾個,每人一份,都是一樣多!我知道你們不缺錢,不過這終歸是你爹和我的一份心意。等我們百年之后,這棟房子賣了,錢都給小俊。這房子,是老柳家的地基屋場呢,算是小俊的祖產……”
外婆盡管高齡,頭腦和言語都很清楚。
阮碧秀急了,哪里能用七八十歲老父老母的錢,忙不迭說道:“媽,你和我爹兩位老人家長命百歲呢!這錢你們先留著。”
正在推讓,一直不怎么說話的外公開口了,老人家耳背,聽不清楚他們說什么,瞧情形也知道是女兒不肯收錢。
“都收下,我們就歡喜!”
外公話不多,卻是說一句算一句。打小阮碧秀幾兄妹就不敢忤逆老父親的言語。
阮碧秀便犯了難,瞅了柳晉才一眼,柳晉才微笑著點了點頭,意即要她先遂了老人家的心愿。阮碧秀這才收起存折。
外公外婆便開心地笑了,阮碧秀眼里卻涌上了淚水。
“爸,我打算去一趟南方市!”
一家人圍坐著,談到很晚,臨睡前,柳俊向柳晉才說道。
“去南方市?給何參謀長拜年嗎?”
如此強援,柳晉才自然不反對兒子多多親近。
“不僅僅是拜年,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與何參謀長說。”
柳俊神色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