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遠低垂著眼簾,視線瞄向她。
時雍道:“小女子不通文墨,很難領會。”
聽她說自己不通文墨,覺遠吃了一驚,觀她片刻,又掠過趙平靜的面容,眼里的驚異之色更濃,只是被他小心地收斂起來。
“通俗來說,女施主的姻緣指向天家。你的良配是天家之人。乾為天,又為尊,卻需要征天伐地才能成就。你既是他的推力、助力,也是他的阻礙……”
這么說,時雍有點懂了。
可這一聽明白,心臟便涼嗖嗖發寒。
覺遠停下來,余光注意著趙。
這番解釋有點艱澀,卻是他在克制住內心澎湃浪潮之后最為淺顯的表達了。他能感覺到一種被命運推動的隱隱洪浪,只是,趙眼睛隱匿的幽芒,卻有灼人之力,讓他避無可避。
“剩下的話,老衲不可再說。”
他突然起身,朝趙深深揖禮。
“老衲學藝不精,胡言亂語,望大都督海涵。”
時雍淺笑不語。
問姻緣的人分明是她,老和尚卻讓趙海涵,這是早已瞧出他們關系非淺了?
這么說,這卦象里屈居于下位的乾卦,便指趙?
趙嘴唇緊抿,淡淡道:“無人能通神明。問象卜卦之事,你我權當一樂,大師不必介懷。”
覺遠慈目微微一瞇,額頭有隱隱浮汗。
“大都督所言極是。”
趙看他一眼,緩緩道:“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垂象見兇吉,圣人象之,天生變化,圣人效之。受命于天,行道于世。一切法象,無不有變。變,才是不變。”
他說了一長段話,時雍就聽懂最后一句。
變化,才是這世間永恒不變的規律。
也就是說,他不認可覺遠的話,也不贊同覺遠的卜卦。
真是一個讓人愉悅地決定。
時雍朝他投去一眼,目光帶笑。
趙沒有瞧見她的眼睛,也不解釋什么,徐徐起身,抱拳拱手。
“大師,告辭!”
覺遠連忙拱手相送。
一行人出得禪房,再不談問卦之事。
趙帶時雍上馬車前,突然轉頭看著覺遠,目光深幽。
“今日戲言,大師不必道于外人。”
覺遠施禮,低頭沉聲道:“阿彌陀佛,老衲明白。大都督慢走。”
兩人的對話并不難解,時雍知道那番話里的分量,天家最忌誰有天命,這和尚給她算姻緣,居然算出一個天家的良配,是她主動追求也就罷了,還把人壓在身下……
罪過罪過。
若讓皇帝知曉,不得忌憚趙么?
盡管趙對那個九五至尊的寶座沒有興趣,可別人未必會這么想。
“阿彌陀佛。”時雍坐在趙旁邊,見他久久不語,玩笑般叫了句佛號,悄悄去拉趙的袖子,“大人在想什么?”
趙靜默片刻,“阿拾的姻緣。”
時雍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大人如何看?”
“無須當真。”
“大人是說姻緣不用當真,還是說覺遠大師的話?”
趙看著她,嘴角緊抿。
寂靜的空間里,二人相對許久,時雍才聽到他淡淡的聲音,“是命,受著便是。”
時雍莞爾,慢慢去握他的手,將他十指打開,再將自己的十指穿插而過,與他緊緊交纏,雙目帶笑地看著他,慵懶地道:“大人此言,甚得我心。不過……”
她笑盈盈拖長嗓子,嘴角揚了起來,有幾分俏皮。
“大人可別再板著臉吶,對我笑笑可好?”
趙眉頭蹙了蹙,臉上依舊沒有波瀾。
“讓阿拾見笑了。”
“怎么說?”
“不會。”
不會?時雍愕然看他片刻,揚了揚眉梢,兩只手伸過去摟住他,再徐徐往上伸向他的胳膊窩兒,嘴里咯咯有聲。
“我幫大人。”
她搔得有勁兒,自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可趙分明沒有反應,端正地坐著,動都沒動,等她笑夠了,這才捉了她的手來。
“阿拾還想去哪里?”
時雍聞言有些詫異,“不回府嗎?大人需要靜養。”
好端端的臘八,出城上門拜訪和尚也就罷了,莫名測算了一個姻緣,如今聽這位爺的意思,還想在外面浪一浪,時雍很是困惑不解。
豈料,趙想片刻,給了她一個是實而非的答案。
“今日家里有客,怕你不喜。”
無乩館如同它的主人趙一樣,平常沒有迎來送往的客人,時雍這么久了都沒見過幾個外人,聞言反生好奇之心。
“大人不必顧及我。若是貴客,更是別怠慢了。”
兩人墨跡到黃昏時分回府,家里確實有貴客在等候。
魏國公夫人。
大概是等待時間太長,她臉上有些淡淡的不悅,可趙素來如此,她雖是長輩,但也找不到話說。
時雍之前聽趙說過,甲一本姓夏,名弈,是魏國公府養大的子嗣,記掛在過世的老魏國公夏廷贛名下而魏國公府是帝王姻親,當今皇帝也得尊稱現任的魏國公夏常一聲“舅舅”,可想而知,這位魏國公夫人的地位,也就十分尊貴了。
婧衣和嫻衣二人,在夏夫人旁邊伺候著。
嫻衣沉默不語,婧衣看到姍姍來遲的趙,眉尖兒蹙了好幾下,才展顏一笑。
“爺,夫人等你好幾個時辰了。”
趙朝國公夫人行了子侄禮,在一旁坐下。
“不知夫人過來,見諒!”
婧衣瞥一眼他冷淡的眉眼,抿住嘴沒有說話。
雖說無乩館和國公府不那么親近,可魏國公向來都是把甲一和趙當成自家人看待。
夫人今天來送臘八粥,是婧衣使了個小心眼,悄悄去了一趟國公府,在夫人面前哭訴了一番。不過,此事夫人早早就派人來說過了,趙怎會不知?
只是沒有放在心上吧?
魏國公夫人神情有些不悅,遲疑片刻才道:“你大伯臥病在床,時常念叨著你們父子,若是有空,你去瞧瞧他吧。”
夏常年歲漸長,這幾年已不過問朝中之事,專心在家含飴弄孫,趙前些日子倒是聽說他染了風寒,差人送了藥材補品過去,就沒再過問,如今國公夫人點到頭上了,少不得也要關心幾句。
可他這人,縱是關心,說出來也如同客氣。
冷漠和距離,一眼可見。
魏國公夫人心里著實不喜,可甲一和趙本就分府另居,又非夏氏親生,她說話也不硬氣,不便責怪,便把話轉到了趙的終身大事上。
“聽人說,你新收了一個通房,怎也不叫出來叫嬸娘瞧瞧?”
趙:“她不是通房。”
婧衣聞言心中暗喜,接著便聽趙正色對夫人說:“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室。”
婧衣臉色一變,幾乎站不住。
魏國公夫人也是始料不及,看了他片刻,輕聲問:“阿,你可是認真的?”
趙淡淡道:“我從無戲言。”
魏國公夫人皺了皺眉頭:“你可稟明了父親?”
趙不答。
稟明了,但是沒有得到同意,可是這些細節他并不愿意說得太多,而他還能耐著性子在這里說話,也是因為他出生時母親過世,父親對撫養孩子之事一竅不通,這位嬸娘和魏國公沒少幫襯。
沉默片刻,魏國公夫人突然瞄了一眼垂眼咬唇的婧衣,笑嘆道:“這么說,我給你找的這些丫頭,你竟是一個都瞧不上了?”
把幾個年輕貌美的丫頭放在趙身邊伺候,魏國公夫人自然也是存了私心的。
趙收了自己送上來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而趙會收下這些丫頭,也正是為了保全國公夫人的心意。
聞言,趙雙手撫著膝蓋,面不改色。
“夫人若是有更好的安排,就將她們帶走吧。”
此言一出,婧衣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眶里滿是盈盈的淚霧。
“爺……”
嫻衣也有點吃驚。
但她沒有婧衣那樣的夸張,只是沉默地看著趙——這個可以決定她去留和未來的男人。
堂上安靜片刻。
魏國公夫人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說道:“把人送過來了,就是你的人,要打要殺,還不是由著你使喚么?嬸娘豈會再來指手畫腳。”
“夫人,婧衣不走。”
婧衣看向魏國公夫人,見她臉色凝重,但并不幫自己說話,心里一片冰涼。
丫頭的命卑賤如斯,夫人再不高興,又怎會為了她得罪趙?
婧衣撲嗵一聲,朝趙跪下。
“爺。婧衣不走。求求爺,別趕婧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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