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玉令

第147章 老天眷顧(一)

時雍半蹲下來,手肘搭在床邊,低頭看他。

他睡得很沉,雙手放在胸口,眉間寫滿了疲累,但神態極是放松,好像一個趕了千里路回家的旅人找到了舒適地。

聽說雙手放在胸口會做噩夢?

時雍輕輕將他的手拉開,動作很輕。

他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沒有醒來。

睡著了還這么嚴肅?

時雍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揚起,手指從他飽滿的額頭慢慢滑上去,解開他束發的玉冠,想讓他睡得更舒服點。

頭發散開,鋪了一枕頭,越發襯得他鼻梁高挺,棱角分明,嘴唇十分性感……

時雍心里一跳,迅速站起來,拉上帳子轉身就走。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敲在瓦上噼啪作響。

時雍想去找小二,拉開門走出去,一個人背對著她站在廊前的支摘窗邊,修長的身影擋住了風,肩膀覆了一身冷寂。

“燕穆?”

時雍走過去。

“你怎么不去睡一會兒?”

“睡不著。”燕穆調過頭來,青襟長袍在風中擺動,“阿拾,跟我們走吧。”

時雍看了他一眼。

風從窗戶的方向吹過來,刮得臉痛。

燕穆不著痕跡地挪了挪位置,時雍臉上的涼意沒有了。

她沉默片刻,道:“再等等,此事須從長計議。要走,就不能拖泥帶水,惹來麻煩。”

燕穆輕輕嗯一聲,眼神里是難言的復雜,“你很像她。”

說完,他袖袍微擺,與時雍擦肩而過,走向他自己的房間。

房門闔上,廊上空蕩蕩。

時雍站了片刻,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

趙醒來,房里生了個小炭爐,上面支了口熱騰騰的鍋,不知道里面煮了什么珍饈美味,氤氳間全是食物的香味,小幾上還擺了一壺酒,兩個杯子。

女子背對他而坐,低垂著頭在做什么,一身衣裙素凈而單薄,顯得小腰窄瘦。

趙掀被子坐起來,“你在做什么?”

時雍在給她的銀針消毒,聽得聲音,轉頭看到趙容光煥發的樣子,不由佩服。

不過就睡了一個時辰不到,就恢復了過來。

“大人先吃點東西吧?我這里馬上就好。”

說完,見他抿著嘴不說話,一臉嚴肅的樣子,時雍想了想又說:“還是你的腿痛得厲害了,想要現在就行針止痛?”

“不急。”趙看她一眼,坐到桌邊的條凳上,猶豫片刻自己去把小炭爐上支的鍋端到桌上,揭開鍋殼,里面煮了五花肉、菌子、白菜,蘿卜,都是尋常的東西。

他不明白為什么會這么香。

坐了片刻,拿起筷子,他扭頭看時雍還在一根一根銀針認真的消毒,皺了皺眉,“你也來吃。”

時雍愣了愣,回頭看著他,“我吃過了。”

趙看她手上拎著銀針,嗯一聲低頭吃起來。

“那酒也是你的。”時雍隨意地瞄了他一眼,“不在飯點,店里的東西都涼的。天冷了,你這破身子最好吃點熱乎的東西,我便找小二拿了肉和菜,又要了小炭爐,把鍋子支在上面,又能取暖,又能煮東西。”

趙定定看她一眼,嘴里蹦出兩個字,“多謝。”

這么客氣有禮,時雍有點不習慣。

直接命令她才是大都督的風格不是嗎?

看來青山鎮一役,不僅小太子爺變了,大都督也被改變了。

時雍笑盈盈地放好消毒完的銀針,“不客氣,你得付賬。”

趙一怔,看著她默默不語。

“看我做什么?”時雍眉梢揚了揚,說得理所當然,“我身上又沒有銀子,總不能我在房里開小灶,讓烏家班付賬吧?”

趙:“我付。”

說完,他低下頭默默吃。

時雍不遠不近地看著他,只覺得眼前男子令人賞心悅目。

戰場上手起刀落都是人命,殺伐決斷不皺眉頭,可坐在那里吃東西的趙,姿態端正,吃相斯文,竟是芝蘭玉樹貴氣逼人。

客棧的窗戶不嚴密,明明合上了,還是有風從縫里漏進來,吹得桌上的油燈一晃一晃,兩個人的臉也在燈火中明明暗暗。

趙是個沉默的人,吃飯一點聲音都沒有。

吃完,他便坐到床邊準備行針。

時雍搬了張條凳到他面前,又要了些熱水,先給他泡腳。

趙由著她折騰,一言不發。

時雍僵坐片刻,有些無聊,便問起他青山鎮的事情。

“那些人可有招出邪君是誰?”

趙握筷子的手緊了緊,眉頭微皺。

“不曾。”

白馬扶舟趕到那夜,抓了數百人,連夜審訊,卻無所獲。

這些百姓是邪君麾下最低等尚未入流的“修煉人”,他們聽從“執事者”——也就是錢名貴的命令。這些修煉人和執事者一樣,他們見過的邪君,無一不是“黑袍黑發黑面罩”,沒有人見過邪君的臉,邪君長什么樣子更是無人知曉。

錢名貴被捕后,倒是把事情招得徹徹底底,只是等他帶著趙進入大青山的山洞,那里早已人去樓空。

山洞低矮潮濕,如原始之初,哪有什么邪君?

時雍聽罷,微微出神,“那永平衛呢?永平衛的人,大人準備怎么處理?”

那么多的人,雖說都是聽上官的命令行事,但犯下這么大的罪行,必定得有處罰,可正因為人數眾多,處理起來肯定棘手。

趙修長的指節繃得發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這個回答可以說相當于沒有回答了。

時雍看他一眼,彎腰試了試水溫,替他卷高褲腿,又加了點熱水,“那這案子你還準備追查下去嗎?”

趙沒有告訴他兀良汗領兵南下的事情。

沉默片刻,他道:“查。”

時雍眉梢揚了揚,盯著他,“也是。懷寧公主還不知是生是死。”

趙避開她的目光注視:“她還活著。”

“活著?找到了?”

時雍臉上的意外,都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

“是怎么找到的?”

“她在京中。”

“那山洞中穿著嫁衣死去的女子是誰?”

“宮女銀盞。”

油燈昏暗的光暈里,時雍清楚地看到趙眼里浮上的一片陰霾,但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時雍看不透他那張冰冷的面孔下,對“宮女替嫁枉死”這事怎么看。

她想了想,笑道:“公主活著就好。”

趙面無表情嗯了一聲。

時雍喉頭一卡,覺得這個話題終結了。

她瞄了一眼趙,見他仍然一臉平靜,沒有心情再讓他美美泡腳了。

“差不多了。我給大人施針,然后大人可以早些去辦正事。”

時雍說著,便彎腰端開了腳盆,拉近條凳,坐好,低頭幫他卷褲腿,趙不知是過意不去,還是覺得她臉色不好看想自己來,他也彎下腰來,拉扯褲腿時,他的手不經意抓到了她的。

時雍仰頭望著他。

趙松手,低低說:“我來。”

矯情!時雍心里暗罵。

平常又不是沒有幫他做過,提到他的公主便要為她守身啦?

“好。”時雍沒有多話,坐端正,等他把褲腿卷好,這才開始行針。

有過幾次經驗,如今的她,對這一套行針之法,已是熟練。

只是,今日趙的膝蓋比上次時雍看到的更為腫丨脹,指頭摁下去,能摁出一個小窩,好半晌彈不回來。

“大人這條腿還沒有廢掉,真是老天眷顧。”

時雍沒有發現,自己的語氣不太友善。

趙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

“這么嚴重,以后便不要逞能。”

時雍又說了一句。

這語氣,活脫脫地感覺是在訓趙云圳。

趙皺了皺眉頭,垂下眼瞼,卻只能看到她飽滿的額頭。

“沒事。”他淡淡道:“死不了。”

時雍冷聲道:“死有什么可怕,就怕活受罪。”

這種疼痛她沒有經歷過,但是可以想象“如萬千螞蟻啃噬骨髓”是怎樣的一種煎熬。

她的氣惱,來得很莫名其妙,按說又不是她疼,關她何事?

時雍眉頭皺了起來,將油燈拉近,又把他的腿抬起,想將他的膝蓋拉近一些,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被趙拒絕了。

他那條腿僵硬如石頭一般,固執的曲著,不肯張開。

“這樣就可。”他的視線落在時雍不悅的臉上,“我還有急事,很快得走。”

“有急事大人何苦走這一趟?”

時雍不動聲色地瞄他一眼,突然起身按住他的腰,一把將他別別扭扭想要掩飾的褲腿拉高,拉得更高,剛好看到了大腿上延伸出來的一條傷痕……

那是新傷,上面還有滲出的血跡,只是草草包扎過,沒有仔細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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