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花紛飛,偶有一陣寒風吹過,白雪打著旋卷過各家店鋪外已堅硬如鐵的幡布。
路上的行人全無往日的悠閑,一個個雙手環胸,縮著脖子,目無斜視的快步走向自己的目的地,不敢做絲毫停留。
屋內的銅鍋燒得作響,清冽的湯汁在鍋內翻騰,蘇鈺手執長長的木筷,將切得薄薄的羊肉放入鍋中,鮮紅的肉片不過須臾便被沸騰的湯水煮熟。
蘇鈺將涮好的肉片放在云嫣然面前的碟子中,又將調配好的蘸料遞給她,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似在等著她對他“廚藝”的評價。
云嫣然連忙夾起羊肉,蘸料了料汁送入口中。
果然是甜的!
云嫣然唇角微僵,這醬料是放了多少糖啊,寧王就這么喜歡吃糖嗎?
“味道如何?”
云嫣然忙將肉片嚼爛咽下,彎起眉眼,笑著回道:“很好吃,這醬料,很好……”
她也不算說謊,這醬料除了有點甜,味道還是可以的。
“不覺的齁嗎,我多放了一勺糖。”
看著蘇鈺鄭重的眸光,云嫣然牽牽嘴角,勉強道:“還好,還好。”
“哦。”蘇鈺淡淡頷首,繼續涮起了肉片,睨她一眼,不冷不熱的道:“糖吃多了不好。”
云嫣然:“?”
這難道不是他調的嗎?
知道不好還給她,想謀財害命不成?
“王爺不也喜歡吃甜食嗎?”云嫣然抽抽嘴角,挑了個委婉的說辭。
“本王?”蘇鈺語氣微頓,神情清冷的搖了搖頭,“本王不喜吃甜。”
云嫣然:“?”
那為什么還要帶她去糖水鋪,每次還要點那么多東西!
“因為吃甜會讓人心情好,所以我才會帶你去,不過……”蘇鈺將涮好的肉片又放在了云嫣然碟中,神色極其認真,“不過沒想到你能全部吃光,可見還是很喜歡的。”
云嫣然:“……”
她那是不想浪費糧食,也是為了給他面子好不好!?
云嫣然悶聲不響的吃著肉,蘇鈺盡職盡責的做著涮肉官,云嫣然碟中的肉沒了,他便給她涮,總之不會讓她有停嘴的機會。
窗外寒風呼嘯,暖閣內肉香飄逸,少女埋頭吃肉,對案的男子則耐心的為她布菜,雖說少了分花前月下的唯美,但誰有能說這畫面不夠溫馨呢?
待云嫣然反應過來時,桌上的兩盤肉已經所剩無幾了。
見她撂了筷子,蘇鈺也放下的筷箸,端詳著她道:“看來本王想錯了,你并非貪吃甜食。”
云嫣然歪頭,寧王這是要為她平冤昭雪了?
蘇鈺凝眸看著她,一字一頓道:“你只是單純的食量好。”
云嫣然:“……”
她心中悲憤,任憑哪個女孩子也不想被人夸食量好吧。
這一刻云嫣然終于體會到宋清君為何會吐血了,她好像也有點想……
云嫣然擦擦嘴角,不想再談論自己食量的問題,正襟危坐道:“王爺,如今突降暴雪,只怕有些地方甚至秋收不及,百姓沒有足夠的糧食和炭火,只怕會有不少的災民涌現。”
前世便是如此,許多難民將天子腳下當做避風之港,紛紛涌來。
蘇鈺沒想到云嫣然會突然跳到如此嚴肅的話題上,他略略挑了下眉,倒也未露詫然之色,而是隨之詢問,“你可是有何見地?”
“見地不敢當,只是這兩日無事時略有些想法,不知能不能成,便想著先講給王爺聽聽……”
有想法后最先想到說給他聽,這番話讓蘇鈺很是受用,眸光都因為柔和了兩分。
隨著云嫣然的潺潺道來,蘇鈺神色逐漸鄭重,眸光卻越發溫柔明亮。
只他音色未改,仍舊輕輕淡淡,疏疏冷冷,“這些都是你想的?”
云嫣然抿著唇點了點頭,不若往常自信,做生意她還能夸夸其談一番,可她未曾涉足過朝政,擔心自己只是空想,紙上談兵不切實際。
“很好。”
云嫣然詫異抬頭,便見蘇鈺凝眸看著她,眼中染著清淺的笑意,更深處似乎還掩著溫柔的光。
“你說的很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是許多朝廷命官都想不到的。”蘇鈺不吝贊賞。
官員們處理事情就像修繕堤壩,哪里漏了便堵哪里,鮮少會有人想著從源頭解決。
對他們來說無過便是有功,即便有人想到,要么嫌麻煩,要么便是怕當出頭鳥,不愿言明。
“這件事你想自己做?”蘇鈺斂眸看她,總覺的她定還有其他打算。
果然,云嫣然搖了搖頭,望著蘇鈺鼓勵的眸光,大膽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種造福百姓的機會我覺得換個人來做會更適合。”
蘇鈺勾唇,目光深邃,“那你覺得誰是這個適合之人呢?”
兩人四目相對,并未言明,但皆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答案。
蘇鈺收回視線,語氣不明的道了句,“看來你很相信他。”
云嫣然搖搖頭,望著蘇鈺眸光堅定不移,“不,我相信的是王爺的眼光。”
蘇鈺挑了挑眉心,驀然一笑,窗外雖大雪不絕,但他的心情卻如那初春般惠風和煦。
她倒是越發會哄人了,不錯,有些進步……
清晨,宣平帝極其不愿的鉆出溫暖舒適的被窩,即便屋內燃著地龍,朝服也已被暖過,可每到此時他還是懶得起身,恨不得一直窩在溫柔鄉中。
錦被中伸出一條雪白的手臂,輕輕扯了扯宣平帝的衣袖,“陛下不再睡會兒了嗎?”
薛貴妃嬌聲軟語,讓宣平帝更不舍離去,他掐住薛貴妃的下巴,望著睡眼朦朧的美人道:“就這么舍不得朕?還想讓朕再睡一睡不成?”
“陛下討厭!”薛貴妃打開宣平帝的手,佯怒嬌嗔,鉆進被里不再理會他。
宣平帝卻心情大好。
女子便該如此,溫婉也好嫵媚也罷,就該如薛貴妃這般婉轉承歡,而不是如皇后宛若如同從宮規中走出來的一般,寡淡無趣!
早朝上,宣平帝百無聊賴的聽著大臣們的啟奏,都是些瑣事,倒也不必在意,就在宣平帝以為終于可以退朝了的時候,秦閣老拱手上前,“陛下,老臣有事啟奏。”
宣平帝蹙了下眉,這秦閣老與他那個女兒一樣,都是個不識趣的。
可秦閣老乃文臣之首,門生遍布,更得先帝倚重,在未立太子時便已選定其女為未來的太子妃,日后的皇后,可見對秦府的看重。
是以宣平帝即便不喜秦皇后,但也未曾徹底冷落,至少面上還是舉案齊眉的。
“陛下,長安突降風雪,怕會引起百姓恐慌……”
秦閣老一心為民,希望朝廷能盡早重視天災,以免造成難民涌動。
可宣平帝卻覺秦閣老有些小題大做了,不過一場風雪,可能過幾日天氣便可回暖,何必大費周章。
秦閣老還欲再勸,宣平帝怕他繼續嘮叨,忙道:“秋闈也快結束了,這可是朝廷選拔人才的要事,閱卷一事便交由秦閣老安排,這樣朕才能放心。”
其實不過秋闈而已,何須出動內閣首輔,簡直是殺雞在用宰牛刀。
可宣平帝就是想給秦閣老找些事情做,免得他再來煩自己。
宣平帝掃了身側的太監總管劉善一眼,劉善會意,立刻揚聲道:“退朝!”
秦閣老心中縱有萬千的話要講,卻只得認命的嘆息一聲,拱手恭送。
太子蘇容望著外祖略顯佝僂的身影,只覺心中一痛,外祖將自己這一生都奉獻給了朝堂和百姓,他既是太子又豈能對這天災熟視無睹。
這般想著,蘇容抬步轉身,卻被一道矜貴冷厲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寧王?”蘇容有些驚訝,因為自蘇鈺回長安后他們也不過在早朝時相見,私底下并無交集,不知蘇鈺今日為何來尋他。
“太子殿下想去何處?”蘇鈺未做鋪墊,徑自問道。
蘇容是個寬厚之人,倒也未見怪,如實道:“本宮想去面見父皇。”
“為了雪災一事?”
蘇容輕輕頷首,卻聽蘇鈺毫不忌諱的問道:“即便此舉會引得陛下更為不快,殿下也不在乎嗎?”
蘇容先是一愣,隨即自嘲的牽起唇角,笑了笑。
他身子不好,又素來畏寒,是以原本就單薄清瘦的身姿在這漫天白雪中更顯露出一分易碎的脆弱,可那雙深棕色的眸卻依然不失溫暖清澈。
“父皇本就不喜歡本宮,便是再多些不喜又何妨。可若當真能勸動父皇,那對百姓而言則是幸事。”
蘇鈺蹙了下眉,抬手捏了捏眉心。
蘇容見了,關切問道:“寧王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蘇鈺抬手,擺了擺。
這就是他一直未下定決心選擇蘇容的原因,或許他的心性是皇子中寬厚良善的,可他也是幾人中唯一一個不切實際的天真人。
天真或許是好的,可在皇家這卻是個致命的弱點。
望著蘇容投來的關切目光,蘇鈺眸光微斂。
罷了,誰讓她瞧上蘇容了。
“所以殿下所圖只是為讓百姓安穩?”
蘇容鄭重頷首,他面容清秀溫和,不同于蘇鈺謫仙般的冷貴,他更像暖陽細雨,潤物無聲。
“那若臣有一個既可幫助百姓,又無需殿下忤逆陛下的方法,殿下可愿嘗試?”
蘇容怔了怔,彎唇笑起,“若能有兩全其美之策,本宮豈有不愿之理。”
“嗯。”蘇鈺點了點頭,淡淡道:“如此就好,臣還以為殿下很喜歡忤逆陛下呢。”
蘇容:“?”
他身子是不好,但腦子沒問題好吧。
見蘇容一臉莫名,蘇鈺漫不經心的解釋道:“臣小時便很喜做逆子。”
尤其看著老頭子被他氣得吹胡瞪眼,他便很是舒爽。
蘇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勉強的笑了笑,干巴巴的道了句,“王爺小時倒是天真可愛。”
蘇鈺冷冷掃他一眼,那也總比現在還天真的強。
原以為蘇鈺不過僅有一個想法而已,卻未曾想他竟已連細節都籌謀詳盡。
如此縝密的計劃根本無需他這個太子來橫插一手,寧王自己便可以做到。
蘇容雖有赤子之心,但并不愚笨,他不解的望著蘇鈺,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寧王為何要告知本宮這些?”
蘇鈺眼中掠過一抹欣慰,還好,不算太傻。
“有人說殿下是個好人。”
蘇容一怔,見蘇鈺眉目冷肅,看著他一字一頓道:“還有,臣不喜蘇昭。”
蘇容眸光劇顫,他自然明白蘇鈺這番話意味著什么。
寧王蘇鈺,選擇了他。
他看似溫純,與世無爭,但并非因他心性高雅,而是他勝在有自知之明。
他心知父皇并不喜歡他,正如父皇更喜歡薛貴妃一般,他也更疼愛昭王多些。
他雖是儲君,但昭王早已能與他分庭抗禮,甚至已有反超之勢。
更何況他身子不好,尚不知能活到哪一日,他時刻做著會被父皇廢黜的準備。
他之所未曾放棄,并非不舍儲君之位所帶來的權勢,而是他不愿看母后失望,不愿看外祖父失望,不愿看那些無視圣意毅然決然站在他身后的人失望。
蘇鈺手握重兵,若他愿意只需招招手便會立刻有人拋去橄欖枝,何必舍近求遠在這個不得寵的太子身上浪費精力。
“寧王……”蘇容泛白的唇瓣微微抿動,目光不移的看著蘇鈺,“寧王當真決定了嗎?”
與神情鄭重的蘇容相比,蘇鈺甚至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似乎兩人探討的只是一會兒去吃什么,而非足以在朝中掀起駭浪之事。
“若未決定臣又何必來尋殿下?”
蘇鈺似永遠都那么淡漠疏離,縱然面對東宮太子亦無多少敬意,可蘇容卻反是覺得這樣的寧王讓人無比安心。
他不像昭王,身后并無如忠勇侯一般的武將,若寧王愿意助他,或許他還可以奮力一試。
梧桐樹下,明黃靛紫兩道身影在皚皚白雪之上而立,他們未對彼此做下任何承諾,但他們心里卻都清明。
今日雪下之約,足以影響朝堂局勢,甚至大越江山的未來。
即便金家為金寒時準備的東西堪稱面面俱到,可當金寒時從考場走出來時整個人還是像被扒了一層皮似的,那雙好看的桃花沒了往日的笑意,眸光黯淡,腳步踉蹌。
謝文軒也是如此。
不過他們兩個還好一些,至少家里準備了保暖之物,而像柳平,就算將箱籠里的衣服全都套上還是冷得瑟瑟發抖,兩只手都生了凍瘡。
金寒時回家后,簡單用過些飯菜倒頭便睡,這一睡便是十二個時辰。
最后還是他的貼身小廝有些怕了,擔心金寒時是不是睡死了,這才撩開床幔去探金寒時的鼻息。
金寒時被吵醒后,才得知自己竟睡了一天一夜,他揉了揉有些昏沉的頭坐起身來。
以前未覺讀書苦,如今這一參加科舉才知其中不易。
小廝忙打了清水,又端上廚房一直備著的飯菜,見金寒時用完了,小廝才拿著賬冊上前,“公子,這是表小姐給您送來的。”
金寒時挑挑眉,接過兩本賬冊,這是玉顏閣和煤炭鋪的賬冊,云嫣然不想金寒時白忙,強制性的給了金寒時兩家店鋪的股份。
他一邊翻著賬冊,一邊無奈搖頭輕嘆,這是給他的秋闈之禮?
他不過考了十天的試,嫣然竟賺了這么多銀子,他這個妹妹還真是了不得。
金寒時這兩日意外的享受到了堪比“掌上明珠”般的生活,或許是因為他消瘦的有些嚇人,素來嚴厲的金老太爺和金誠不僅對他和顏悅色,廚房做的飯菜也皆按照他的口味來。
他在家中想做什么做什么,力求他開心就好,直到放榜當日。
金寒時在家人的調理之下,氣色恢復的七七八八了,雖仍有些清瘦,但至少不像剛出考場那日憔悴。
這是金家人第一次參加科舉,金老太爺有些緊張,但又不想被人看出來,于是就不停的喝著熱茶,睨著金寒時道:“臭小子,往日里你不好好讀書,東跑西顛的,今日若是榜上無名,你看我如何收拾你!”
他這兩日緊張的寢食難安,這小子若敢落榜,他非要出這口惡氣不可。
金寒時:“……”
所以他的幸福生活結束了是嗎?
“父親,您怎么竟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金氏蹙眉輕聲叱道。
金老太爺忙換了一副神色,笑呵呵的道:“是我說錯話了,該打該打。”
用好了早膳,云嫣然捧著手爐起身道:“表哥,咱們一起去看榜吧,看完之后咱們與瀾兒他們一道去慶祝,如何?”
金寒時的桃花眼又恢復了灼灼笑意,“妹妹對我這般有信心?”
“自然。”
云嫣然語氣篤定,目光清亮,讓白氏緊張的心情稍稍回復,越聽越舒心。
云嫣然早在放榜附近的酒樓定了雅間,只沒想到剛邁進酒樓便又見到了一行老熟人。
宋安然與柳家兄妹周家兄妹正在與小二交涉,聽起來應是酒樓沒有雅間了,宋安然打算用雙倍的價錢把她的雅間定下來。
做了王爺側妃就是不一樣,出手都闊綽了。
小二不想破壞規矩,又不想得罪貴人,一看見云嫣然猶如見了救星般,忙道:“雅間是那位小姐定的,不如幾位與她商量一下。”(愛腐竹ifzz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