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真神色一動,抬頭看向趙福生。
趙福生面對張傳世的疑問,皺了皺眉:
“種種跡象表明,這兩夫妻沒有問題,但我有一種感覺,這兩人不對勁兒。”
兩人身下有影子,說話、行事如常,看到劉義真身邊的黑棺時,還說了一句吉祥話——這些都證明夫妻兩人就是尋常人。
但十里坡如今大變樣,已經疑似淪為了鬼域。
這樣怪異的環境中,出現了一對正常的夫婦,這事兒如何看都不大對勁兒。
“更何況我覺得這一切還有不尋常之處——”趙福生冷靜分析:
“斷頭的泥像,干枯的井,卻偏偏有才剛洗不久的瓦罐。”
幾人前一刻還說一入十里坡沒有遇到活人,接著這兩人便立即出現,“巧合得有些過分了。”
趙福生說的這些話都很有道理,但劉義真仍開口道:
“可是鬼是沒有記憶與想法的。”
人死如燈滅。
死了就是死了。
縱然厲鬼復蘇之后尸身不會腐朽,但始終與活人陰陽相隔,不會再有情感、血緣的羈絆,只剩殺戮的本能。
“羅六夫婦與我們對答如流,神情鮮活,僅憑這一點,他們就不太像鬼。”
趙福生找羅六要吃的時,孫三娘又氣又憋屈,狠狠掐了羅六一下,羅六身體吃疼表情不舍,這些都不是鬼物能展現的豐富情感。
“他們像是活人。”
劉義真說的話又長又多,還很有道理,張傳世又‘呸呸’兩聲,將嘴里的食物殘渣吐了出來,點頭道:
“義真說得對。”
“原則上沒錯。”趙福生表情耐人尋味,說了一聲。
劉義真愣了一愣,接著忍俊不禁,吐槽道:
“你說這話真像我爺——”
他一說完,又想起趙福生幾次故意模仿老氣橫秋的語氣占他便宜,心中又有些后悔。
好在此時大家在商討正事,厲鬼當前,趙福生暫時沒有與他開玩笑的心情。
劉義真心中一松,道:
“我爺在世時,說話也是這個德性。”
說完,故意清了下嗓子,道:
“原則上沒錯——也就是錯了;原則上是不行的——那就是可以。”他提起已故的長輩,臉上的神情柔和了些。
此時的他不再像平時一樣老成持重,反倒神情間多了幾分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應有的朝氣。
孟婆輕輕的笑了一聲。
張傳世也‘嘿嘿’笑道:
“義真的意思是,大人這話有玄機,是指義真說錯了?”
趙福生也不由低頭笑了笑,索性直言道:
“厲鬼確實沒有情感與思維,但凡事都有例外。”說完,她轉頭看向蒯滿周:
“例如蒯良村鬼案時,我們被困在鬼村的‘過去’,我們就曾與死者打過交道。”
真正的厲鬼不會與人有情感的交流。
但困在過去的回憶卻會使人產生認知錯覺,誤以為它們還是正常的‘人’。
如果不能清醒的認知到這一點,一旦陷入鬼案內,便會吃大虧。
她的提醒令得先前還嘻嘻哈哈神情輕松的幾人心中一凜。
劉義真收斂了笑容,點了點頭:
“是,我確實經驗少了些。”
張傳世也有些后怕:
“對,蒯良村鬼案時,最初誰也沒想到那些村民是鬼——”
說完,他又有些心虛的看了蒯滿周一眼,見小孩似是并不在意后,心中才松了口氣。
“還有一種情況,”趙福生頓了片刻,接著才道:
“就是除了我們被困在厲鬼的回憶中之外,還有可能我們是被困在了夢境中。”
她話音一落,張傳世等人面色微變。
趙福生又道:
“你們不要忘了,我們這一次要面臨的案子中,鬼物最擅長夢中殺人。”
劉義真的眼神有些緊張。
鎮壓厲鬼和辦鬼案、跟鬼打交道那是兩回事。
他雖說與鬼相處多年,但與鬼打交道的經驗確實淺薄,趙福生心思深,人又謹慎,行事比他周全很多。
這一次同行辦案,雖說鬼還沒有真正出現在他眼前,但就憑至今所見所聞,也讓他有所收獲。
“似夢似幻,如真亦假。”趙福生道: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都需要我們自己去發現,去試探。”
與羅六夫婦對話、找他們討要食物,觀察他們的神情,碰觸他們的身體,都是試探的一環。
讓他們幫忙打水也是。
“老張跟滿周出去打水時,井是枯的,就看這夫妻兩人回來時,能不能打回來水。”趙福生道。
孟婆聽到這里,眼里已經滿是笑意,撕肉的手一頓,轉頭看向趙福生:
“大人覺得他們能打水回來嗎?”
她問的是趙福生,但張傳世卻搶先回答:
“那估計打不回。”
張傳世的頭搖了搖:
“井干得很。”
孟婆不理他,只是看向趙福生:
“大人覺得呢?”
劉義真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很好奇。
就連一直狀似在認真玩稻草的蒯滿周也抬起了頭,一雙眼睛盯著趙福生看,等她的回答。
面對眾人注視,趙福生微微一笑:
“我覺得他們能打回水來。”
張傳世驚了一驚:
“為什么——”
他話音未落,趙福生的目光已經落到了此時正架在簡易灶臺上的瓦罐上。
罐子外沿被火苗舔舐,內里的粥湯已經沸騰,發出‘咕嚕、咕嚕’的冒泡聲。
“……”張傳世恍然大悟:
“罐子是濕的。”
幾人進廟的時候,這瓦罐似是才被人清理過,結合此處種種看,說不定這泥廟前不久才剛留過人。
“可——”張傳世嘴唇動了動,但最終沒有再說話。
就憑這短短幾句對話,已經足以證明趙福生心機縝密,心細如發,且思維敏捷。
“大人真是英明。”張傳世嘆道。
這樣的話他已經說過很多次。
但以往說這話時,大多是抱持著溜須拍馬的心態,想要討好她以取巧而已。
此時再贊這話,則多少帶著幾分真心。
“還有一個點你們也可以記住。”趙福生笑了笑,坦然接受了張傳世的夸贊,同時提醒眾人:
“羅六、孫三娘是走山販貨的,貨柜是他們的家底,是他們的根。”
羅六裝闊問她要不要食物時,是帶著肉疼與虛假的大度,在她點頭索要時,他明顯有些不情愿。
從這里可以看出羅六并不如他展現的豪爽大方——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這兩個計較的人卻在聽到她要打水時,兩人都丟下了貨柜同時出去,這就反常了。
出門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貨郎走街躥巷與人打交道,恐怕見多了人貪婪的樣子,怎么可能放心將這兩柜東西離眼。
這就是最大的破綻。
眾人目光落到角落的貨柜上,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說了這許多,孟婆抬起手:
“他們出去了一會兒,外頭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去看看。”
張傳世先前與蒯滿周打水時陣仗驚人,幾人坐在廟中,都能聽到‘哐哐’響聲。
這兩夫妻出去已經有一陣了。
水井離廟又不遠,無論是滾動軸輪還是放桶取水總有響聲,可此時卻靜得異常詭異,仿佛外間并沒有活人。
如果不是羅六、孫三娘的箱柜還放在廟中,幾人都隱約有種好似這野廟之前并沒有人來過的錯覺。
孟婆說完這話,將手里剩余的一小塊咸肉重新收起,放回行囊之中。
趙福生沒有阻止她。
她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接著撐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處時,外頭傳來了動靜。
‘哐哐’的井軸轉動。
隨著木軸轉動,垂掛在架子上的木桶下行,期間撞到井壁,發出細微的聲響。
這聲音格外清脆,在荒野的夜晚顯得格外的清晰。
接著,水桶‘啪’的一聲落入水中,一聲水花迸濺聲響起。
“這——”
張傳世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廟里的幾人都聽出來了,這是桶落入水中時的聲響。
明明先前張傳世親自去看過,井底早干枯了。
別人打不出水,這兩夫妻卻打出了水來。
此地果然有古怪!這兩人絕對有問題!
一會兒功夫,那桶便裝了水,孫三娘扶著繩子,對羅六道:
“羅六你使力,哎呀這桶爛了,漏得很。”
說話間那桶內的水‘嘩嘩’往井下流。
從聲音聽來,那桶爛得不輕,水流得還挺大,濺回井中聲音遠遠傳開。
這一桶水打上來后,兩人都有說有笑的合力將桶里的水倒入竹筒中。
孟婆倚在門口看向井邊的兩人,笑瞇瞇的道:
“打滿了沒有?”
“滿了、滿了。”
羅六慌忙應答了一聲。
兩人將幾個裝了水的竹筒抱在懷中,歡天喜地的走了過來。
待他們重新出現在燈光籠罩的范圍時,趙福生等人看清這二人衣襟處已經濕了大半。
羅六表情有些興奮,目光落到了廟中架著的瓦罐上,神情流露出饞意:
“那桶爛得很,四處漏水,每趟打起來只能灌少許,耽擱了些功夫。”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他說已經打了好幾趟才灌滿了幾個竹筒,但事實上眾人在廟里之前并沒有聽到一點兒響動,直到孟婆起身去說要找人時,大家才聽到動靜。
這又是一個破綻。
到了此時,鎮魔司幾人心中已經很是警惕。
趙福生卻神色如常,仿佛沒發現二人怪異一般,笑著對孟婆道:
“孟婆找對碗,給他們夫婦倒兩碗肉粥。”
“兩碗?!”
孫三娘有些驚喜,似是不敢置信般轉頭看了自家男人一眼,眼里禁不住的露出占了便宜后的狂喜。
她這做派實在生動。
如果不是被趙福生點破,劉義真說不定還得被她表現蒙蔽。
趙福生笑了笑:
“吃了你們的餅,又勞你們幫忙打水,實在過意不去,就請你們喝兩碗粥。”
說完,她又似是漫不經心的看了蒯滿周一眼,隨即目光落到了被小丫頭抱在懷里的那個壇子上。
壇子里裝了孟婆親自熬的湯藥——是她被厲鬼標記后熬制的。
張傳世喝完這湯藥后,立即由生轉死。
如果鬼域之中的‘人’喝了這湯藥,會發生什么事?
換句話說,如果是厲鬼喝了孟婆湯,會不會出現變異呢?
趙福生心中想著事,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
“滿周,你也將這壇子打開,給這兩人各倒一碗茶。”
張傳世一聽這話,那張黃里透黑的臉頓時更垮。
他的身體已經‘死’了,但聽到趙福生提起孟婆熬的湯藥時,臨死前的記憶涌入他的腦海中,那種翻江倒海的感覺仿佛又來了。
張傳世露出嫌棄之色。
“好。”
小孩痛快的點頭。
孟婆帶了小碗,此時擺了兩個,蒯滿周抱起壇子,倒了兩碗孟婆熬的湯進碗中。
一股可怕的味道傳揚開來,甚至蓋過了罐子內正沸騰的肉粥香氣。
羅六夫婦的表情瞬間就僵住了。
“來來來,不要客氣。”
趙福生一掃先前的疏離與冷淡,露出笑容:
“孟婆的手藝是一絕,原先是在萬安縣里擺攤賣湯的。”
她捧了孟婆一句。
這兩夫妻猶豫了半晌,點了點頭。
孟婆笑著將肉粥遞過去,接著蒯滿周將兩碗漆黑如墨的湯藥也一并端到二人身側。
“這——”
羅六接過肉粥,有些警惕,不肯下口去喝。
趙福生微微一笑,只當沒看到他的防備,轉頭對張傳世道:
“老張,你將飯打上,我們趕了一路,也是餓了。”
她這樣一說,羅六微松了口氣,順勢端著手里滾燙的粥碗,往地上盤腿一坐。
“看幾位客人衣著不凡,像是出身大戶之家?”羅六眼里閃過精光,裝作閑聊的樣子,打探趙福生的來路:
“不知幾位是城中哪家的,我早年跟著我的師父也在城中走動過,說不定與貴客家中的人還認得哩。”
“師父?”趙福生不答反問:
“莫非你還另學了手藝?”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需要有人帶路。
各行各業師父帶學徒的并不罕見,但趙福生看這羅六并不像是單純走山貨的。
他頭纏汗巾,又簪了扎眼的花,配上他這侏儒般的身材,倒更像是有意招人關注。
“這位女客人眼可真利。”
羅六一聽這話,單手托碗,一手用力重重拍了下大腿:
“不瞞客人說,我早年也不是賣貨,而是被人賣進了戲班,幫著跑跑腿的——”
“這可真是巧了……”趙福生話說了一半,張傳世已經舀好了一碗粥,率先遞到了她手上:
“大人,吃飯。”
她順手接過,輕輕吹了一口,接著抿了小口進嘴中。
羅六看似與她閑聊,但直到看她喝粥后,這才心下松了一大口氣,也跟著喝了一大口粥。
‘嘶——’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接著張嘴大口呵氣:
“燙、燙、燙。”
有人先喝粥后,那孫三娘也忍不住了,手托著碗不住的搖,也跟著邊吹氣邊喝。
“真香、真香。”
雖說才熬好的粥燙,但羅六夫婦在山里走動賣貨,生活貧苦,吃的是干硬粗糧餅,平時一年到頭連肉味兒都聞不得。
此時喝了咸肉粥,說不出的滿足。
趙福生垂下眼皮,擋住眼里的神色,笑著道:
“孟婆的手藝確實一絕,她原先在城南夫子廟外擺攤賣湯的,你嘗嘗她熬的那湯,最是滋補——”
一碗粥水打破了羅六、孫三娘的防備。
“城南夫子廟?我也去過、去過——”羅六一聽‘城南夫子廟’,頓時眼睛一亮,盯著孟婆看:
“好像這位老人家是有些眼熟。”
他防備心又減了許多,再看蒯滿周端的那碗漆黑詭異的湯汁時,也不像先前一樣警惕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夫妻二人接了趙福生的粥,此時又聽她極力推薦這湯,便都一一接過。
“你們喝、喝。”張傳世一見此景,頓時來勁兒了:
“這湯藥我路上也喝了,你們看我臉色,喝完真是渾身使不完的勁兒。”
“啊,是是是!”羅六點頭。
張傳世唯恐天下不亂,深怕這兩夫妻不肯喝孟婆湯,這湯他都吃足了苦頭,沒道理不讓其他人也嘗嘗這份苦。
他不懷好意的起身,站到了羅六、孫三娘身邊,伸出兩手托住了二人的碗底,推送著湯碗遞到他們嘴邊:
“你們嘗嘗——”
“是是是,”羅六伸手想將這碗湯藥推開,但張傳世卻已經將碗推到二人嘴側。
他本來只想客套一下以湯藥沾唇,但那藥到嘴邊,托著碗的張傳世已經將碗斜起來了。
‘咕嘟、咕嘟。’
可怕的孟婆湯被灌入夫妻二人口中,兩人吞咽入喉。
張傳世站在二人中間,居高臨下看著倒空的藥碗,臉上露出得色。
他正等著這兩人喊‘苦’,卻不料湯藥一入這兩夫妻腹中,便見二人如同喝完了半碗燒紅的烙鐵汁似的,身上突然涌逸出大量血光。
隨著血光涌現,先前還吞咽著湯水的羅六的身體竟像是火焰炙烤下的蠟燭,開始飛快的融化。
“好——好湯——好——”
羅六還在笑著贊美,但他很快就說不出話來了。
他的臉頰開始泛出油光,隨后面皮以極快的速度融解、液化,化為可怖的血紅、濃稠的液體往下滑落。
他的眼皮拉長,并往下掉,將一半下眼瞼覆蓋住。同時鼻子、嘴唇也跟著往下滑落,五官頃刻移位,配上他詭異的笑容,顯得格外驚悚。
一旁孫三娘的情況也差不多。
她的臉龐像是稀爛的泥水,再維持不住先前的模樣,頃刻之間她的腦袋縮水了一大圈,脖子也跟著變細,最終承受不住,‘啪嗒’斷折。
今天給大家來個小驚喜哈,加更了一千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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