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位哈里發的請求，你們怎么看？”
七月上旬，巴格達。
這是使節團抵達巴格達之后的第十四天。
大宋使節團會在巴格達停留超過一個月的時間。
因為他們需要去通知位于開羅的法蒂瑪王朝以及君士坦丁堡的東羅馬帝國。
這個任務就交給了薩拉丁。
沿途一路走來，出使計劃一切都還算順利，沒有太過耽擱，也沒有遭遇太多挫折。
唯一計劃之外的就是在倫格港等了九天，浪費了至少七天的時間。
好在時間還算充裕。
極限一點他們甚至可以選擇在九月份走。
這樣的話一路只補給，不在各國停留，最多三個月時間就能回大宋。
那個時候也不過才十二月初，從廣州到襄陽，再坐火車回汴梁，年底趕回去復命綽綽有余。
而在這八天時間里，他們受到了白益王朝埃米爾阿布·曼蘇爾·弗拉德索頓的熱情招待，特別是在為他演示了火炮之后。
對于軍火訂單，使節團是來者不拒，很快就簽訂了合約，現在就等著法蒂瑪王朝和東羅馬帝國的回信就行。
沒想到就在今天早上，阿拔斯王朝的哈里發卡伊姆派了親信過來，希望他們能幫助對方復辟。
“奇怪，這哈里發為什么會找我們幫忙？難道他就不怕我們把消息告訴埃米爾？”
“是啊，我聽說這哈里發是遜尼派，素來與白益國埃米爾的什葉派不對付，又被他們所控，就不能找其他人幫忙？遜尼派人不是很多嗎？”
“估計也是病急亂投醫了，當年漢獻帝被曹操所脅，不也是被迫找了劉玄德等人希望幫忙鏟除曹操嗎？”
“我感覺不是，我聽薩拉丁說，現在最大的遜尼派國家就是塞爾柱國，你們想想，若是找來塞爾柱國相助，他不還是個漢獻帝嗎？”
“有道理，我們是外人，如果幫助他復辟，我們也不可能掌控他。他自己在國內聲望頗高，只要擺脫了白益國的控制，振臂一呼，自然就能群起響應，塞爾柱人也是遜尼派，而哈里發又是遜尼派掌教，地位等同我大宋佛道兩教協會會長，一旦哈里發掌權，則塞爾柱亦不敢違背，如此才能真正執掌權勢。”
譚文學、章有為以及幾個禮部外交部員外郎在哈里發的使者走后，一起在船艙里商量著事情。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分析出了很多東西。
如果是以前的古人，沒有這般見識，肯定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趙駿給予了他們禮部和外交部綱領，讓他們出使的時候，不僅要分析對方國家的風土人情，也得了解對方的權力構架和社會制度。
所以到了巴格達之后，他們就常常調查當地情況，不時以打著貿易的名號，出去尋訪本地事物，一一記錄。
本來作為外地人，他們當然沒那么快了解實情，但架不住有個二鬼子薩拉丁帶路。
再加上本地阿拉伯人其實也厭惡德萊木人的統治，在宗教信仰上偏袒宗教領袖卡伊姆，面對宋人的詢問，自然也就沒有那么反感。
這種情況下，自然也就能分析出為什么哈里發要找宋人幫忙。
“看來跟我們調查的一樣，這埃米爾權勢已經大不如前，根本無力抵御塞爾柱，不然這哈里發也不會找我們。”
章有為沉吟著說道。
譚文學笑道：“我們可不是劉玄德，當時劉玄德等人無兵無權無勢，想要幫助漢獻帝何其困難，現在咱們要想幫助這位哈里發倒是很容易。”
“問題是幫不幫呢？”
章有為看著眾人，發出了靈魂拷問。
大家一時面面相覷。
按理來說，他們作為外出使者，不宜干涉它國內政，這種事情，自然是應該不管不顧。
但問題是哈里發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他不僅答應只要宋人幫助他復辟，就開放港口與大宋積極開拓貿易，又下大筆軍火訂單，甚至愿意遣使向大宋稱臣納貢，條件可謂是極為優渥。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那條遣使向大宋稱臣納貢。
要知道阿拔斯王朝可是阿拉伯世界歷史上最強大的王朝，沒有之一。
比之前的倭馬亞王朝更強。
雖說阿拔斯王朝疆域沒有倭馬亞王朝大，然而倭馬亞王朝更類似于分封制，只是名義上疆土，而阿拔斯王朝則實質控制疆域最多。
之后阿拔斯王朝衰落分裂，可王朝持續時間也遠比倭馬亞王朝更久。
所以到如今，阿拔斯王朝在阿拉伯世界的地位，就相當于東方的周朝，為諸多諸侯國的共主。
所有伊斯蘭教國家，除了已經自立為王，自己給自己任命為哈里發的法蒂瑪王朝以外，其余國家，包括與法蒂瑪同為什葉派的白益王朝，都得明面上尊敬哈里發。
因此阿拔斯王朝至少在明面上與大宋是對等的兩個帝國級別，就像羅馬帝國那樣，雖然分裂了，兩邊都在爭正統，可同樣還是帝國。
阿拔斯王朝只要沒被完全滅亡，憑借其宗教地位和以前阿拉伯帝國光輝，地位依舊與大宋平起平坐。
卡伊姆這樣做，完全就是在自降身份。
然而卡伊姆也很清楚，阿拔斯王朝離大宋太遙遠，遙遠到即便名義上向大宋俯首稱臣，也已經是無所謂的事情。
反正他派出使者向大宋稱臣納貢，得到大宋的冊封，成為大宋的藩國，給予大宋極高的顏面，也只是表面上的事情，純粹是讓宋國內部得到滿意。
而在他自己國內，必然會選擇隱瞞這件事情，只是對外宣稱是與大宋的正常文化交流而已，絕對沒有向大宋俯首稱臣。
這種情況就像以前的越朝和高麗一樣，搞外王內帝那一套。
看似掩耳盜鈴，實際上他得到的好處太多。
僅僅讓大宋顏面有光，下軍火訂單，加上開拓貿易這些本來就會做的事情，就讓大宋幫助他復國。
簡直是賺麻了。
而對于大宋來說，讓一個曾經與唐帝國平起平坐，甚至在怛羅斯之戰中擊敗唐帝國的另外一個帝國向自己稱臣納貢，即便只是名義上，亦是臉面有光。
后世歷史勢必會記上一筆，說阿拔斯王朝建立初期，實力強大，與唐玄宗時期的大唐一戰，擊敗過唐朝。
結果宋朝時期，大宋崛起，令阿拔斯王朝俯首稱臣！
若是對阿拔斯王朝地位認知還不清晰的話。
那么做個比喻，就像東漢末年至三國初期，雖然各路諸侯狗腦子都快打出來，但他們表面上還是得奉漢獻帝劉協為主，國號依舊是大漢。
此時西方羅馬帝國忽然莫名其妙變得異常強大，然后跑到東方來邀請東方各諸侯派出使者去西方參加他們的慶典活動。
各路諸侯發現羅馬帝國實力雄厚，還擁有火器，于是就紛紛想要購買，并且希望成為羅馬帝國的藩國。
其中就連劉協也是如此，想要羅馬帝國的使者幫助他擺脫曹操的控制，協助他重新振作大漢，為此甚至也愿意讓大漢成為羅馬帝國的附庸。
那么羅馬帝國是選擇讓那些諸侯國成為他們的屬國，還是選擇讓大漢，哪怕已經是虛有其表，只剩下個名頭的大漢呢？
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雖然這個例子不存在，但現在的情況就如此。
相比于各路諸侯國的臣服，自然是卡伊姆代表的阿拔斯王朝向大宋表示臣服更有歷史意義和政治價值，哪怕只是名義上。
“要不，幫了吧。”
禮部員外郎方守義說道：“說起來那白益國人就算是亂臣賊子，我們幫了哈里發，也算是撥亂反正，不算違背道義。”
“但我們只是外交使者，奉行的是外交禮儀，知院說，尊重它國命運，不要插手它國內政。”
外交部員外郎劉繒表示反對。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阿拔斯亦是帝國，據說強盛時期，幅員遼闊，人口眾多，還擊敗過唐朝，令這樣的帝國俯首，意義極大。”
“那是它曾經厲害，現在也只是剩下個名頭而已。”
“我們要的不就是這個名頭嗎？官家治理天下，令我大宋比以前強盛十倍不止，此番舉行盛典，正是向天下人昭告，海內俯首，宇宙臣服，當是興盛。”
“我覺得還是再考慮考慮，人家白益王國的埃米爾對我們也是非常恭敬，若是忽然發難，也算是違背了道義，于禮不合。”
“國家之間只講究利益，何必講究禮儀？我就納悶了，你們外交部的人怎么還那么墨守成規呢？”
出乎意料的是，禮部幾個隨行高級官員居然都想選擇打。
而外交部的人居然不太想打。
要知道正常情況下，涉及到外國的事務，本應該是外交部去交涉，禮部插手是沒有禮節的事情。
結果就像保守派覺得激進派太保守一樣，禮部的人反而覺得外交部過于墨守成規。
這也算是一件奇事。
“王將軍，你是這次帶隊的將領，你說了算，打還是不打？”
譚文學跟章有為都犯難，最后把問題拋開王世寧。
王世寧人都傻了，心道自己就吃個瓜，怎么顛覆一國政權的事情，一下子就落自己身上了呢？
正猶豫間，船艙外面的大門忽然被敲了敲，讓王世寧松了一口氣，連忙問道：“出什么事情了？”
“將軍，薩拉丁在外面求見。”
“讓他進來。”
“是。”
“嘎吱。”
船艙會客室大門打開，薩拉丁走進來，拱手道：“譚郎中，章郎中，王將軍。”
“怎么了？”
譚文學問道。
“是塞爾柱人打過來了，埃米爾剛剛向我緊急求救，希望我說動諸位，出兵幫助他。”
薩拉丁說道。
“得，塞爾柱人又插手進來了。”
章有為雙手一攤道：“那現在又怎么辦？”
“這誰知道去。”
“一邊是阿拔斯，一邊是白益，那邊又殺過來一個塞爾柱。”
“真是讓人頭疼，對了，薩拉丁。”
譚文學撓撓頭，然后倏地想到了什么，目光忽然看向薩拉丁。
薩拉丁納悶道：“怎么了郎中。”
“你的國家被人襲擊，你好像一點都不急啊？”
譚文學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
大宋不像印度那樣把人分為三六九等。
雖然是外國人，他們也不怎么歧視，一路上聊得挺好，處成了朋友。
薩拉丁過來雖然是通報這件事情，但白益王朝的埃米爾阿布·曼蘇爾卻是希望他幫忙勸說宋人相助。
按理來說，薩拉丁作為白益國人，與他們幾名官員又有交情，怎么可能會不急呢？
結果還真就只是通報一聲，完全沒有勸說的意思，似乎是讓他們自己做決定，這顯然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薩拉丁笑道：“郎中，我雖然是白益人，可我卻不是德萊木人，實際上我應該是阿拔斯人，只是白益人攻下了我們的領土，把我們變成他們的子民而已。”
“所以塞爾柱人打過來，伱們阿拔斯人并不想幫助德萊木人？”
“是的。”
“那如果塞爾柱人過來統治你們呢？”
“我們也不想幫助塞爾柱人。”
“為什么？我聽說他們也是遜尼派。”
譚文學不解。
這些天他們也漸漸了解伊斯蘭教遜尼派和什葉派之爭，不過了解程度還是沒那么深。
雖然猜到白益國不可能是塞爾柱人的對手，但具體什么情況還是得看看。
然而按薩拉丁的意思，恐怕白益王朝大部分人都不會選擇幫助阿布·曼蘇爾，阿布·曼蘇爾能相信的估計只有本族的德萊木人了。
“因為他們是異族，雖然并非異教徒或者異端，但我們更信奉哈里發，只是現在他們的實力更強大而已。”
薩拉丁說道：“不過相比于什葉派的德萊木人，塞爾柱人算是好一些，估計大部分人都愿意接受他們的統治，只是我已經在大宋定居，我是個宋人！”
他還在末尾強調自己已經是大宋的子民。
“原來如此。”
譚文學點點頭表示明白。
“老譚，問這個有什么用？”
章有為不解道。
譚文學笑道：“用處大了，這不就說明白益人與塞爾柱人都不得人心嗎？”
“你的意思是？”
章有為還是一頭霧水。
譚文學看了眼薩拉丁，然后說道：“你先出去吧。”
“額。”
薩拉丁也一頭霧水地離開。
“老譚，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章有為連忙追問。
譚文學輕笑道：“靜觀其變吧，等事態到一定地步，我們就該出手了。”
“你倒是說說唄。”
章有為不依不饒。
譚文學只好說道：“塞爾柱人強大吧。”
“不錯。”
“根據我們這些天的觀察，白益人對他們的埃米爾根本不忠誠，也不想幫德萊木人打仗。”
“是啊，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白益人勢必無法阻擋塞爾柱人的進攻，塞爾柱人滅亡白益人是遲早的事情。”
“然后呢？”
“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們之間斗爭，第一死敵是異端，第二是異教，第三是異族。相比于異端，異族能讓人接受，塞爾柱人若是攻克巴格達，那么大部分原本的白益人都會接受他們的統治。”
“嗯，不錯，薩拉丁已經說得很明顯。”
章有為贊同。
其余官員也聽得連連點頭。
譚文學笑道：“到時候塞爾柱人勢必會得到大量疆土，哈里發也無非是從這個火坑跳到另外一個火坑而已，你們覺得，一個強盛的塞爾柱帝國好，還是西邊一個阿拔斯，東邊一個塞爾柱好？”
“你的意思是？”
章有為睜大了眼睛。
“哈里發不會不清楚自己只是個傀儡，到了關鍵時刻，我們能索要到更多的好處，扶持他上位總不能就這樣給我們打發了。”
譚文學淡淡地說道：“反正我們已經與塞爾柱人交惡，為他們展現出一點實力震懾一下他們就最好！”
對于大宋來說，一個分裂的阿拔斯王朝，才是最好的阿拔斯王朝，而不是忽然又冒出一個強悍的塞爾柱帝國來東西方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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