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5章察探之于幻域（四十二）

聽到洛里安這樣說的時候，伊萊恩先是愣定了一下。

然后白獅人少年滿帶惋惜地悶哼：＂這、這樣真的好嗎？你、你明明很懂醫術。把草藥學的知識用在治病救人方面，明明可以大有作為哦？＂

＂即便如此，又能如何？我并不是為了得到回報，才去治病救人的。＂鹿人德魯伊苦笑，＂然后你看我都拯救了些什么。且不提那群恩將仇報的村民。

我曾經救治過一名富豪，那家伙付錢讓我用草藥治好他的不治之癥。我治好了那名富豪，但那家伙卻只是饞我的身體，派了好多人來想把我綁架走；

我也救治過一名乞丐，我花了很多時間把他那危及性命的重癥治愈了。但那家伙卻深信我是使用了大樹海的力量來救治他，他深信大樹海之中有讓人不老不死的泉源。那家伙后來成為了這個國家的議員，為了追求不老不死而不斷騷擾著這里，總想找到藏在大樹海中永生的秘密。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我到底該怎么去證明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不存在？

我甚至救治過一位將軍，我把他從生命垂危的狀態救了回來，然后我勸他善良，希望他停止戰爭。但他非但沒有聽勸，還串通他認識的勢力對某個國家發動圍攻，毫不理由地滅了那個國家，搶光那個國家的一切財寶，殺光那個國家一切男人，把女人和小孩抓起來當作奴隸賣掉。

……你該拿什么來判斷一個人是否值得去救？

今天你救了一個人，以為自己做了件好事；明天那個被你救的家伙，說不定就因為考藝術學院落榜而化身惡魔，成了對整個世界發動戰爭、實施種.族.屠.殺的獨裁者、軍閥惡魔呢？

說到底，醫生醫治病人的過程就是在和自然法則作對，用非自然的方法，把原本應該生病死去的生物救活。

這難道不是一種傲慢嗎？難道不是對自然的過度干涉嗎？

拿什么來判斷這樣做的正當性？

治病救人本身難道真的有正當性可言嗎？

……總覺得……我累了。這些破事我都不想去管了。管不動了。＂

＂但、但你看到別人生病受傷，自己也會難受，也會無法忍受不去幫助他們吧？＂

因為那就是洛里安的本質——善良。

＂我會覺得難受。但我可以忍耐。我連我自己一生之中最難熬的日子都熬過去了，憑什么我就不能忍受來自別人的痛苦？我要做的只是咬緊牙關，無視世間一切痛苦。我知道我能做到的。我關心他人，關心得足夠地多了。事實上這個世界有些人就是不值得你關心和幫助，他們就是不配。

我想我從今以后應該只關心那些值得我關心的人，只幫助那些值得我幫助的人。

如果自私才是這個時代的常態，我想我應該緊跟潮流，變得更自私一點。只是為了不再受到傷害。＂

伊萊恩沒有回應。他無法判斷洛里安的決定到底是錯是對。洛里安的決定也許會讓他錯過很多美好的東西，但同時也可以讓他避免很多丑惡的東西。只有時間才能告訴我們答案。

＂那、那群村民會變成什么樣子？＂伊萊恩低聲問。

＂局長會釋放村民們的孩子嗎？＂洛里安反問。

＂他、他會的，我讓他保證過了。＂伊萊恩答道。應該說那位腐敗的警局局長不得不答應伊萊恩，不然的話更大的災難會降臨在他的家族身上。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村子大概會被重建吧。＂洛里安答道，＂但我向蓋亞大人請求過了，讓德魯伊教幫助村民們搬到別的地方重新生活。總之不要讓村子繼續留在大樹海的入口附近，免得村民們再次成為某些邪惡勢力的工具。反正我已經決定不再給那群村民治病了。以后我們可以吃到的農產品可能會少一些。但問題不大，我基本都有辦法把各種好吃的東西搞到手。＂

＂不、不會寂寞嗎？＂

＂會有一點吧。但是等我把你徹底治好，再把[天國之息]的育種研究完成，讓那種稀有的植物能量產，我在這里的事情就徹底完結了。我也許會把守衛大樹海入口的任務交給其他德魯伊去做，然后我就……到處去旅行，游山玩水，也許？＂

＂蓋、蓋亞大人不會交給你其他任務嗎？＂

＂也許會。但都不是強制的。如果我真的不想做，蓋亞大人也無法強迫我去做什么。除非德魯伊教內部真的發生了一些很重大的事情，需要召集德魯伊們去幫忙，平時大部分德魯伊都過得相當悠閑，隨心所欲。

比如艾斯利爾哥哥就在象牙塔那邊研究法術；我弟弟泰羅則一直為了解決非洲的糧食問題東奔西走，研究旱地用雜交小麥。這些都不是蓋亞大人交付予他們的任務，僅僅是他們個人的興趣。他們贏得的尊重，獲得的身份與地位，最終都為德魯伊教和蓋亞大人帶來間接的利益，這一點倒是值得肯定的。＂

同樣的事情你不也一樣在做嗎，洛里安。伊萊恩心里嘀咕。你也是個十分可敬的人，曾經救治過無數的人啊。

這樣的名醫，這樣德高望重的大德魯伊，如今卻因為一群村民的背叛而感到氣餒，想放棄行醫了，實在讓人唏噓。

但說不定這對洛里安反而更好。伊萊恩也有點自私地希望洛里安能放棄。

＂我們真的很渺小。＂鹿人德魯伊抬頭看著那片星空嘆道，＂人在宇宙之中不過是一粒微塵，就連這個星球在宇宙中也是一粒微塵。一切都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做得所有事情都毫無價值。

但同樣地，不管你遇到什么，不管你遇到的事情有多么難過，那些困擾著你的，讓你感到痛苦不堪的事情，實際也一樣地渺小，毫無意義。

那并不代表它們就不會讓你痛苦了。你只是……必須學會放下它。你必須知道這些看似很重大的事情，實際都很小很輕，它們傷不到你。＂

失去了至親的人也是很小很輕的事情嗎？

用畢生來經營的事業被全盤否定，也是很小很輕的事情嗎？

被他人造謠抹黑、歧視、誤解和誣陷，公義得不到昭雪，也是很小很輕的事情嗎？

伊萊恩想問，但是沒辦法問出口。也許洛里安只是裝作不在乎，強顏歡笑。

如果人能把一切都看得如此之輕，那么他的心一定早已麻木了吧。

伊萊恩想為洛里安做些什么，以緩解鹿人青年的悲傷。不過他并不知道自己能為洛里安做些什么。又或者說，他擅自為洛里安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說不定做更多只會讓洛里安反感而已。還是適可而止比較好。

＂我、我只想說，如果你真的感到難受，你可以擁抱我哦。＂白獅人少年低聲說，＂一、一個擁抱，說不定會讓你感覺好一些。＂

＂啊哈哈哈，你真會開玩笑。＂鹿人德魯伊紅著臉：＂在這里？光著身子擁抱在一起？＂

＂笨、笨蛋，我不是這個意思，＂伊萊恩也漲紅了臉，＂我、我是說，如果你想找人擁抱，你隨時都可以找我。＂

＂也許。日后有機會再說吧。＂洛里安會心地一笑，竭力收起自己臉上的紅暈：＂畢竟，誰會拒絕去擁抱一只軟綿綿毛茸茸的小貓咪呢＂

＂笨、笨蛋。＂伊萊恩于是又紅著臉罵了一句。

然后是持續數分鐘的靜寂。并非因為他們不想交談，只因為他們都想享受這片刻的寧靜。那個星夜在這片靜謐之中顯得更加美麗、神秘而迷人了。

＂泡夠了吧？＂鹿人德魯伊最先打破了沉默，＂不知道明天會變成什么樣子，今天就早一點睡覺吧。我幫你擦干身子，你就該去睡覺了。這是我隱居的小屋，我臥室里只有一張床。你可以睡我的床，我去睡沙發就好。＂

＂……我……我們可以同擠一張床的……＂伊萊恩用超級細小的聲音嘀咕道。

＂嗯，什么？＂

＂沒、沒什么，話說你以前也在這里招待過客人嗎？＂

＂基本沒有，這個樹屋是僅屬于我的，非常秘密的地方。就像是小孩們建造的秘密基地那樣，有點小孩子氣但又很酷。＂鹿人德魯伊笑道，＂偏要說的話，艾斯利爾哥哥曾經來這里找過我，勸我結束隱居，回去文明世界。因為我不肯回去，他就賴在這里好幾天不走。那段時期剛好是冬天，超級冷，害得我不得不和哥哥同擠一張床互相緊挨著取暖。我怕哥哥長時間待在這里會著涼生病，最后還是從了他，被他強行帶回去文明世界了。＂

＂你、你哥哥做得好。＂伊萊恩接話道：＂而且他真是個讓人怨恨的家伙。＂

＂前面那句我聽得懂，后面什么意思？＂

＂嗯……不、不要在意……＂伊萊恩害羞地縮小了一圈。

洛里安動作麻利地把伊萊恩抱出浴缸，開始幫他擦干身體。

＂話、話說，如果你不當治療師的話，還有別的方法可以存錢嗎？＂伊萊恩為了避免尷尬，故意找別的話題來聊。

＂存錢？＂

＂就、就是那個啦，你不是說想存錢買下大樹海的地皮嗎？你、你一直省吃儉用，應該已經存下很多錢了對吧？再、再存一些錢，應該就夠把地皮買下了，讓整個大樹海歸你所有，讓外人沒法再入侵這里？＂

＂噢，那個嗎……＂洛里安思索了一下才回答，＂我確實是存了不少錢。以前玩樂隊時的錢都還剩下不少，再加上給那些富豪高官治病得到的報酬，所有錢合起來確實不少了。但是我不認為現在的諾威公國會簡單地讓我購買土地，特別是，他們夸大了大樹海的價值后。

即使我提出申請，并給出一筆他們無法拒絕的巨款，這群貪得無厭的官員們還是會造出各種借口來拖延吧。

我雖然可以合法提出購買土地的申請，申請卻會在他們的行政部門里無限期地擱置，一直審核個好幾百年，就是無法通過。

政.府機構最懂得玩這一套了。對他們不利的申請永遠都會在[審核中]，你永遠無法遵循正常的法律途徑，提出合法的申請。＂

當法律被掌握在這種無法無天的人手中，他們就是可以這樣做。法律根本是虛設的東西，用來欺騙普羅大眾、粉飾太平的假象。結果還是這群權力者自己說了算，他們自己才是法。

所以說這個國家早已腐朽透根，沒救了。

＂那、那到底怎么辦？＂伊萊恩納悶道，＂說、說到底我們就是沒有任何辦法把大樹海購買下來，讓它免受這群貪婪者的侵害嗎？＂

＂不，我存的錢還是有用的。＂洛里安神秘地一笑，＂只是時機尚未成熟而已。到了真正需要用上它們的那天，它們會被用上的。＂

洛里安的回答讓伊萊恩感到不安，他總覺得鹿人德魯伊似乎想用那筆巨款做一些可怕的事情。但是再可怕的事情發生在這個國度里，又能怎樣？這個腐朽透根的國家本來就夠可怕了。

于是伊萊恩選擇不追問下去，把一切深埋于心底。洛里安幫他穿上干凈的衣服之后，把他送到干凈的床鋪上去。他就閉眼躺平，享受這一刻短暫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