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靈行傳

第3700章 湮沒之于月隕 (二百)

第3700章湮沒之于月隕(二百)

"呼好好地玩了一回。"蘭斯老爺爺演奏完之后,長舒了一口氣,"真好啊,能偶爾和自然有這種程度的交流。"

"這種程度的交流"指的是像個德魯伊那樣能夠呼喚鳥兒么?伊萊恩心里納悶道。太離譜了。

"老、老爺爺的肺活量還行啊。"白獅人少年恭維道。

"不,不不不,完全不行,吹奏一會兒陶笛就喘得不行了。"蘭斯苦笑道,"我以前還能唱歌,還能開……嗯,別在意……總之現在是完全沒有力氣去唱了。真正喜歡的樂器也完全沒有氣力去彈奏。上了年紀真是件可悲的事情。"

所以蘭斯老爺爺以前還會唱歌。好吧,他是那個有名的[長槍與玫瑰]樂隊的成員,不會唱歌才是怪事。伊萊恩很好奇蘭斯老爺爺年輕的時候到底有著怎樣的歌喉。老青龍即使上了年紀,聲音也十分溫柔和帶有磁性,他年輕的時候唱起歌來肯定很棒吧。

有形之物終究會消逝,唯獨無形之物會永存。伊萊恩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你、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伊萊恩問。

"我回公寓去了,今天起得太早,我還在犯困呢。得回去補一覺。"老爺爺笑道:"今天的課也上完了,你們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吧,不用在意老爺爺我。"

"好、好的。我有事要出門,貝利……嗯,你能陪蘭斯老爺爺回去嗎?一路上注意安全哦?"

"好噠!交給我吧!"小狐貍笑道:"我可以借用老爺爺家里的廚房做些好吃的嗎?"

"如、如果有大人看著就可以。"伊萊恩苦笑:"你、你可別一把火將老爺爺的家給燒了哦。"

"我會盯著他的。"老青龍呵呵笑道:"真好呢,我也想再吃到小貝利做的小蛋糕。"

"那我把西里奧叫過來,我們一起來做小蛋糕?"小狐貍湊到老爺爺身旁說。

"好好好,就這樣定了。"蘭斯老爺爺拄起拐杖,在貝利的跟隨下慢慢走回公寓。

"嗯……"伊萊恩也思索了一下,試著把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

"你想去哪里嗎?"弗里曼本來也打算回公寓補一覺的,但他看到伊萊恩形跡可疑,就好奇地跟著來。

"去、去唱片店。"伊萊恩答道:"說、說不定能找到蘭斯老爺爺年輕時的樂隊發行過的唱片。"

"[長槍與玫瑰]嗎。"弗里曼漫不經心地哼道:"應該不難找,那些都是經典金曲。"

伊萊恩全身打了個冷戰:"等等……你、你知道蘭斯老爺爺的來歷?"

"我當然知道啊。那么厲害的音樂家肯定是有名的人物,稍微查一下就能查到。"弗里曼哼道:"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是個遲鈍的笨蛋嗎?"

白獅人少年白了貓人少年一眼。

"總、總之——"他和弗里曼一起走了半個街區,轉到了一家唱片店的門前。

時間剛好是早上六點半,店家早早就開門迎接顧客了,真是敬業。

店里無數的貨架上擺滿了一張張包裝精美的黑膠唱片。這些唱片對于伊萊恩原來那個現實世界可能是上萬年前的老技術,但對于黃金鄉子宇宙來說卻是最先進的產品。

一張唱片明明就只能灌錄半個小時的音樂而已,它卻是"最先進"。要知道現實世界里最先進的資料記錄媒介——光子全息卡帶,區區一只手指大小的卡帶就足夠把這個唱片店里的所有黑膠唱片裝進去有余——不僅僅是把它們灌錄的聲音裝進去,而是以三維數據的形式把這些唱片的形狀,里面包含的細微的用作發生的紋理,全部化成數據裝進去。

但是不得不說,當這個世界的住民用這種落后的黑膠唱片放在留聲機上播放時,也別有一番風味。這就是懷舊吧。

店的正中央就有一臺留聲機,應該是給客人試聽唱片用的。伊萊恩也沒有多問什么,徑直地向樂隊的唱片專輯區走去,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長槍與玫瑰]樂隊的唱片專柜。不過情況相當離譜,一整個柜架上全是他們的唱片專輯,根本看不過來。

"[長槍與玫瑰]嗎?真是優雅的趣味。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喜歡聽這個了,反而去追求他們那些所謂的流行音樂。"從剛才起店主就一直偷偷跟在伊萊恩身后,直到伊萊恩在這個貨架前停下了,他才有機會搭話。

"嗯,最、最近很喜歡聽這個。"伊萊恩于是隨口附和道。

"最喜歡聽的是哪一張專輯?"店主如同在試探伊萊恩似的問道。

"蘭斯……"伊萊恩還沒想好就脫口而出。

"——啊,[長槍協奏曲]對吧?我也很喜歡那個!"對方以為伊萊恩在回答問題,直接搶斷了,"嘿,它就在這里,讓我們來聽聽——"

店主毫無難度地從一大堆唱片之中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張,然后快步跑到留聲機前,不等伊萊恩說什么就把唱片放了上去,開始播放。

"呃……"伊萊恩本來想說什么的。

"噓!認真聽著。"弗里曼狠狠掐了伊萊恩腰背的肉一下。

那是一首鋼琴曲,又或者說它至少是以鋼琴獨奏作為引子的。有著超凡表現力的鋼琴音,一開始就以急促的節奏在奏鳴著,讓人耳目一新。然后吉他和貝斯的伴奏也加入進來,男人也唱起了歌。那個男高音本身就是一種樂器,是那么的高亢,那么的多變,那么的情緒激昂。伴隨著長笛的加入,曲子本身也變得豐富多彩起來,四種樂器伴隨著歌手一起唱和,讓音樂的氛圍變得激烈起來,如同刀劍在戰場上的交鳴。

鋼琴的聲音始終穿插在其中,而且伊萊恩能隱約感覺到那個聲音的節奏和男高音是同步的,很有可能彈鋼琴的人就是那個歌唱者。能以那么離譜的速度彈奏鋼琴同時又兼顧好唱歌,那人的演奏水平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一曲完畢,伊萊恩大受感動。他聽歌的時候幾乎忘記了呼吸。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整整十幾分鐘不呼吸,屏息把這一切聽完的。

"很厲害吧。真的很厲害。"店主滿足地微笑道:"那就是被譽為鋼琴帝王的蘭斯.蘭斯特。既是帝王也是暴君。他譜寫的鋼琴曲至今仍無人能夠超越,不管是曲子本身的精細度,還是它所富含的情感,甚至連演奏難度也是。"

"有、有那么夸張嗎……"伊萊恩低哼道。

"啊,你就這樣聽肯定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能對照著樂譜去演奏一下蘭斯特的鋼琴曲,你就會明白。

大量的跨八度、跨十度的雙手高強度高頻率彈奏,最離譜的時候甚至會跨十二度。

蘭斯特先生曾譜寫過十二首[超人練習曲],都是這個基調,難度極高。

很多人都認為蘭斯特先生的曲譜根本不是人類能夠彈奏出來的,也有很多人罵他是浮夸的瘋子,為了炫技而故意這樣做的。

但實際上他自己能把自己的曲子演奏得很好,世上也有寥寥可數的幾位鋼琴家可以跟得上他的節奏。"

白獅人少年吞了口唾沫。是的,他知道店主所說的蘭斯.蘭斯特就是蘭斯老爺爺。不可能有錯的。他知道蘭斯老爺爺曾經是很厲害的人物,但他不知道老爺爺的音樂成就原來高到這個水平,甚至被譽為帝王和暴君。

只可惜老爺爺真的太老了,也許他現在已經沒有體力去演奏鋼琴了吧。十指并用、甚至連雙腳都要全部用上的高強度演奏,可是很累人的。

聽完那一曲的弗里曼,臉上露出了木然的表情。

"要這張唱片嗎?我幫你包裝好它?"店主問伊萊恩:"這是真正的藝術瑰寶,請一定要好好保存哦,不要讓它被遺忘而消失。"

是的。這個世界里的一切都可以用[造物術]制造出來,憑空制造的,無視質量守恒定律。

但這個黃金鄉子宇宙并不會因此而物質泛濫,因為既然有被制造出來的東西,就必然會有被消滅的東西。

當一件物事被人們徹底遺忘了,再也沒有人記得它的存在時,它就會湮滅、消失。比如說放在柜子里長期不穿的衣服,比如說一直忘記打理保養的樂器。

唱片的保存肯定也基于同樣的道理。即使店主可以用[造物術]復制出無數張同樣的唱片來,如果他長時間忘記某張唱片的存在,它們就永遠消失了。

所以這里送出去的唱片都必須是被細心地保管、被一直銘記。越是多人手拿著這些黑膠唱片的復制品,越是多人記得它們和它們帶來的美妙的音樂。然后那些古老的、經典的聲音就能永遠被銘記吧。

"謝、謝謝,我會好好保存它的。"伊萊恩收下唱片。

盡管他家里沒有留聲機以播放這張唱片,而且他也不打算在家里播放。要是在家里播放這唱片然后被蘭斯老爺爺聽見的話,說不定會很尷尬。

當伊萊恩忙著應酬店主的時候,貓人少年卻不見了身影。

"弗、弗里曼?你在哪里,弗里曼?"伊萊恩呼喚著貓人少年。

"如果說的是你的朋友的話,我看見他剛才往后門跑了。"店主說。

"好、好的,謝謝。"伊萊恩匆匆告別了店主,試著去找尋弗里曼。

弗里曼其實不難找,因為那孩子只是從后門跑出去了。然后他就在店后門的小巷里蹲坐著,在捂臉低泣。

"你、你在干什么?"伊萊恩走到貓人少年面前,問。

"在失落,你沒看到嗎?"弗里曼抬起頭,淚眼惺忪地看著伊萊恩:"別管我好不好,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

"可、可是你為什么要失落?"

"那不是顯而易見嗎,還用問?!"貓人少年有點生氣:"你有聽見剛才的鋼琴演奏嗎?那個演出難度!那個通透的顆粒感!那延綿如流水的流暢感!他可是一邊演奏著高難度的鋼琴曲,一邊還有余力唱歌啊!兩邊都演奏得那么的好!蘭斯老爺爺是怪物,他的同伴也是怪物級別的!"

伊萊恩愣住了。他沒聽出來那么多的細節,他只是覺得蘭斯的演奏真的很好聽而已。也許這就是行內人和行外人之間的差別吧。

"就連今早那個即興的演奏也是怪物級別的!

你敢相信嗎?那是按照當時的光景即興創作出來的曲子!為了和周圍的風景、和大自然的聲音融合在一起,他即興創作了一首曲子!

我敢相信,如果我們當時用錄音機把他的曲子錄下來,那肯定又是一首傳世杰作!"

"好、好吧……"伊萊恩瞪大眼:"所、所以你才這么失落嗎?我還是不明白……"

"我怎么可能不失落啊?

我花一輩子的時間試著去研究音樂,但我連取悅一個人都那么困難!

而老爺爺他在那么年輕的時候,就取悅了一整個世界!

這就是天才和凡人之間的不同!

沒有天賦的人無論怎么努力,都永遠趕不上天才!

我敢打賭,我費盡心機去譜寫的那首曲子,在老爺爺的眼里肯定是無比幼稚,連聽一下的必要都沒有的廢品!

我敢打賭,即使我花盡一生的精力不眠不休地去練習,我也永遠達不到蘭斯老爺爺的高度。天,我連他的皮毛都達不到!

他演奏出來的那首曲子,就是我花三四百年去練習都奏不出來的!你懂嗎?就是那樣的絕望!

那我為什么還要作曲,為什么還要演奏,為什么還要在音樂的道路上堅持走下去?

這一切有意義嗎?

有人會喜歡嗎?

天!就連我自己都不喜歡我自己的音樂,我為什么還要自欺欺人,認為別人會喜歡,認為以那種水平的東西,可以取悅他人?

干脆,放棄這一切得了!"

是的。伊萊恩知道弗里曼為什么失落。如果伊萊恩也對音樂有這種程度的執著,他也許也會同樣地失落。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堵高墻,一座大山。

蘭斯是那么的高不可攀,那么的偉岸無匹,凡人就連站在山腳下想一睹那座大山的風姿都做不到。我們永遠只能看到那座冰山的一個小角而已。

而僅僅是看到那冰山的一角,就讓人陷入了無比的絕望,越是懂行的人越是絕望。

伊萊恩比誰都更清楚那份絕望——不對,他懂得是另一種絕望,但他確實懂得那無比深邃的絕望。

那種感覺就像是掉進深海之中,溺水。

漆黑與冰冷從四方八面涌向你,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尖叫并沒有用,求救也沒有用。

當整個世界都與你為敵,你該向誰求救?

你能做的只是墜落,只是沉淪,只是沉溺一氣,讓絕望把你全身都占據。

那冰水是那么的冷,它讓你麻木,讓你無法掙扎。

你是如此痛苦,放棄并屈服于它,又是如此誘人。

有時你會想讓你的人生直接跌到谷底,跌倒并不想再爬起來。

你會為你曾做過的一切努力感到遺憾,認為那一切都是徒勞。

但如果你讓那黑暗和冰冷把你徹底淹沒,你會發現其中并沒有平靜。

沉淪就只是沉淪,它永遠不會帶來什么,它帶來的只有日后的悔恨。

于是你無論如何都要挪動你殘破不堪的身體,

麻木地,痛苦地,疲倦地,但又不知疲倦地,往那有光的方向游去。

不這樣做的話,就絕對不可能找到,屬于你的平靜吧。

"跟我來。"伊萊恩低聲說,朝弗里曼伸出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讓你看一些東西。"

"不要。"貓人少年拒絕道:"我不是說過,讓我一個人靜靜嗎。"

"不要。"伊萊恩也拒絕道:"你不跟來,我就在這里死纏不休。"

"你好煩耶!"

"因為這是最后一次。"白獅人少年答道:"我會讓你最后一次努力,最后一次嘗試。如果當這一切依然不能成功,如果你依然感到絕望,那么你可以放棄音樂,我不會再逼你。"

只有當一切都嘗試過,失敗過,完結了,再無回天之力的時候,我們才可以哭泣。

請告訴我你的器量遠不止此,請告訴我你還能走更遠。

請告訴我,絕望不是你僅剩的一切。

于是,弗里曼深深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