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幕偵察夜不收余亮,奉命過河送信。」那斥候說著舉起塊閃亮的金屬牌。
一名士兵接過來遞給身后的中士。
「我說魚腩(余亮諢名),這么些年了,你怎么混得還是個士官?」
半刻之后,在離河邊不遠的小樹林后面,換了身干衣裳的余亮笑嘻嘻地和老相識謝豹子盤腿坐在一起。.
「咳,我這人沒那么大官癮,娶了老婆就想在家抱孩子。這次是軍情系統點名,要不然我才不樂意出山呢!」
謝豹子聽著直撇嘴:「說你胖還喘上了,難道不是看著雙倍薪俸才來的?」
余亮咧開嘴,話題一轉:「謝哥,說實在的,剛來時想回去得很。
這幫遼軍啥都不懂、不會,別說畫地圖,就是讓他說東南西北都搞不清。這也就是練了半年,要不然上陣打仗?門也沒有!」
「也別這么說,人家還是有好樣的。那羅指揮三千人守城就很是條漢子嘛!」
「對,要是掌握的本事更多些,他們打仗肯定是好手。不說別的,在這冰天雪地里怎么活下來就夠我開眼界了,還有那雪橇、滑雪板,回去講給兒孫們都是故事!」
兩人正說著,走過來一名軍官說:「馬匹和護衛的人都備好了,現在走不?」
余亮抬頭見他肩膀上有上尉的標志,急忙跳起來敬禮。「這位是登州靖海營營副郭大山,這次我倆是搭檔。」謝豹子介紹說。
李丹在遼河邊放了一萬兵力,用饒州團一個連配登州或蓋州部隊一個連。
后者經過整編和訓練已經在架構、軍銜、制服、攜行裝具等方面與饒州團完全一致,唯有制服顏色是灰綠色而已。
「現在出發趕到幕府正好午食時間。」郭大山說著將兩名護衛叫過來,讓他們陪同余亮去南幕(即,潘暢將軍的指揮部稱北幕)。等他們出發,郭大山問:「有啥情況?」
「克爾各人明早會到河邊。」謝豹子惡狠狠地啐了口:「走,再去看眼工事。他娘的,打這么多仗了頭回心神不寧地!」
離巨流河匯入遼河的河口約不到四里處有座凸起的山包。它并不高大,最高處也就三丈許,南北迤邐卻有兩里地。
最高處建了座四方的堡子,東西百米、南北略長,堡內有個夯土地基泥磚砌就的兩層望樓,樓頂又用木材搭起個瞭望塔,使得它成了這方圓幾十里最高的建筑。
一名灰布軍裝的軍人舉著單筒望遠鏡朝西北瞧,他一動不動,好像那邊有什么吸引著他,左肩上綴著柄開山斧圖樣和一條折角線,標志著他的偵察兵身份和下士階級。
「班長,你都瞧見啥了,看得那么入神?」塔下,另一名偵察兵摘下自己綴著圈紅布條的軟邊笠帽撣撣上面的灰土,重新戴上,很不理解地再次向上看去。
「嘿嘿,你們班長怕不是瞧村里的娘們呢吧?」兩個值守的衛所兵靠在墻垛上看哈哈,他們身上的紅色戰袍已經洗成了粉色,一看就很有年頭。
「滾!這叫千里鏡,一家伙能瞅出十幾里遠去,比你那倆泡子強多了知道不?這哪是用來看娘們的,瞧你那點出息!」士官眼不離鏡,沒好氣地說。
「好好,俺眼皮子淺,成不?」年紀大的衛軍連忙說,他顯然不愿意得罪這位。
「瞧瞧人家新軍,穿得好、吃得好、用得好,這好事要輪到咱,猴年馬月了!」年輕的羨慕地兩眼在人家身上來回看。
不說那半長款的罩袍,就是那綁腿、挎包、牛皮彈丸盒子、牛角火藥壺、錫水壺和牛皮鞘的解
腕匕首,尤其是自生短銃,哪樣不讓人看著眼熱?
「饞啦?你也當偵察夜不收去!」老的推他一把。
年輕的撇嘴:「我有那個本事……。」
「別吵,」上面忽然喝了聲,片刻之后又說:「來了,克爾各人,估摸著……還有十二里到河邊。你倆,趕緊敲鐘報警!老杜,派人到河邊打旗語,叫他們動作快點!」
告警的鐘聲響起。堡外是個幾十戶人的村子,既有軍屯戶,也有墾荒落籍的民戶,甚至還有個謫戍軍戶。
這時間人們都在地里忙和,聽到鐘聲有幾分錯愕,畢竟很久這鐘沒響過了。
忽然有人指著西北方向滾滾的煙塵大叫起來,人們開始紛紛收拾農具,呼兒喚女地往家跑。少數人動作快的已經抱起自己為數不多的資產,踏過吊橋搶先一步逃進堡里。
雖然這兒名義上只有幾十名衛兵和巡檢司弓手,畢竟是在墻后,比外面安全許多。
趁著混亂一名偵察兵換上水靠,急急地來到望樓旁,那個下士沖出來,看他一眼:「你去?」便遞過一根已經用蠟封住的竹管。
「齊班副,那你們呢?」那兵擔心地問。
「甭管!」齊班長惡狠狠地罵了句:「操,余班長回來之前老子只能留在這兒!」他看看對方,伸手拍他肩膀:
「放心吧,他們最多就在外面轉悠,人家惦記的是過遼河,哪有功夫理睬這邊?再說這堡三面是水,只能走北門。克爾各人應該不會在這里浪費時間的。
好了,快走!讓幕府盡快得到消息,路上自己小心克爾各的斥候馬隊!」
「知道啦!」他還未說完,那兵已經跑遠了。
齊班長說得沒錯,克爾各人沿著柳河岸南下,根本沒功夫來管這個二十里地以外的小堡寨。不過兵馬過萬無邊無沿,何況人家是五萬大軍?
免不了有幾個斥候到這邊來轉悠一圈打個唿哨,或者得意揚揚地炫耀幾下騎技。
堡寨里面卻是屁也沒一個,人都不露頭,弄得那些騎士們沒了興致,也就將這些膽小鬼丟開不理。
他們不知道這個小堡寨承擔著秘密的使命,并且一到晚間就會有夜不收溜出來,千方百計探查他們的具體人數、武器裝備和領兵將校等相關信息,然后再派人鳧水到對岸匯報。
余亮前半夜里回來,從南邊池塘游到對岸又被吊籃拉上墻頭,最后濕漉漉地站在一名上尉面前。
「娘的,要我就算都死光了,也得把克爾各人擋在堡外?這怎么擋?就靠這堡里百來個弟兄?那些衛所兵能倆頂一個就不錯了!」
那人長相兇惡,臉上一道刀疤,顯然是個沾過血的強悍之輩。那齊班副看了眼余亮,挺起胸來:
「報告,給卑職的命令是駐守在本堡內,所以偵察班不會離開,會協助貴部開展防御!」
「我也不會走!」余亮笑嘻嘻地:「論水里的功夫你們可都比不過我。」
「行了、行了。」上尉擺擺手:「咱也就說說。你們這十來個人夠干啥使的?對面可有五萬,人家齊齊地放個屁就把這堡里的人熏死了!」
屋里這幾個人都笑,上尉調過臉來對余亮拱手:「兄弟,我謝謝你,你想啥時候走都成,行不?
哥哥我絕不怨你。俺知道你是饒州的老兵,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咱遼地的兄弟們可對不起你家人了。」
「我沒那么容易死!」余亮嘴上這么說,但還是挺感動的,拱手回禮道:「我們繞州團練有紀律:作戰時勇敢向前,不退后、不當俘虜、不棄兄弟。
如今大敵當前,我要是這樣回去可就沒臉見人啦。一封書信立即就會把我除名,全家都會被趕出余干的,這虧本買
賣可不能做!」
「嘶……!」上尉倒吸口冷氣:「怪不得都說你們打仗狠呢,做事也狠呀。也罷!你先回去歇歇,偵察班后半夜再出動,等克爾各人睡得死了辦事容易些。」
一個時辰以后,偵察班悄悄從北門魚貫而出,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上尉站在堡門上方的刁斗里,手扶闌干朝東北方向使勁看。
雖然他知道這大夜里的憑目力根本什么也看不見!但他還是努力瞧著。遠處一片亮光的地方就是克爾各人的大營,那是夜不收們要去的地方。
就算是這個時辰,敢闖五萬條狼的所在也需要極大的勇氣。上尉對這些夜不收既佩服又惱火:「他娘的,都是怎么生養的?個個像有熊心豹膽!」
他擔心這些夜不收搞得太過火把克爾各人引過來,那可就麻煩了。想到這里,他不禁回頭看看自己身后,在巨流河兩岸,火把成行,一個重要的工程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
誒,你們倒是快點兒啊!上尉心想。
這座堡寨能擋住身后河岸上的動靜,但其實只要有個對方的斥候稍微好奇一點、走近一些,他就會赫然發現高漲的河水與下游的水壩,然后他就有機會立功,避免一次己方重大損失了。
忽然,上尉耳朵動了下,他似乎聽到遠遠地傳來聲響。轉回頭去,東北方似乎有火光閃了下。
他抓緊闌干屏住呼吸、瞇起眼睛。火花又閃了下。但離著太遠,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上尉一動不動。
忽然,他似乎聽到馬蹄聲,連忙下令:「戒備!第二排,隨我出寨!」
門開了,上尉帶一個排沖到吊橋前。左邊是個不小的水泊,沒有多少月光的夜下水面如墨,只有泛起的水汽讓人感覺到它的存在。
右邊河道通往巨流河,水聲潺潺,蟲聲蛙聲此起彼伏。忽然,周圍安靜下來,馬蹄悶響著敲擊地面。
當夜不收們黑黢黢的身影出現,上尉輕輕松口氣。身后圍成半月形卻月陣的兵士們也高興起來。夜不收們過了吊橋,馬上有人點起兩支火把。
「弟兄們搭把手,把俘虜弄下來帶進去!」齊班副的聲音說,立即有人迎上前。
「都回來了嗎?」上尉關切地問。
「余中士在后面。」
「什么?你怎么搞的?」上尉埋怨。
「原以為他斷后沒啥大事,誰知道驚動追來了!」
「他一個人斷后嗎?」
「三個!」
上尉越想越著急,拉過馬翻身上去,然后叫:「火銃手都跟我走!」不料才過了吊橋轉上村道,就聽見前邊馬蹄聲。
「只有三匹馬,應該是他們回來了大人!」有人叫道。
果然,暗夜中出現三匹馬,卻有一匹空著。上尉心往下一沉,就聽對面來人說了口令之后急急地叫:「快找擔架來,余班長受傷了!」眾人呼啦圍攏過去。
七手八腳將趴在前邊夜不收背上的余亮從馬背上放下,火把照過來才發現一支箭射在他肩窩里,箭桿已經被他自己折斷了。「還好、還好,傷不重!」上尉呼出口氣。
「死不了,」余亮閉著眼,臉色蒼白,喃喃地說:「茶山社的人,殺不死就要戰斗到底!」
擔架來了,看著余亮被放上去、抬走,上尉如釋重負,牽著馬和大家一道回堡寨。齊班副立在門里,滿臉愧疚。上尉拍拍他肩頭安慰:「還好,死不了。」說完頓頓,問:「茶山社是什么?」
「哦,聽說是饒州的一個社團,他們團練大部分都加入這個社團的,除了互助之外,還要幫助官軍、扶持皇家、愛護百姓、維護地方。您怎么問這個?」
「沒什么。」上尉吩咐:「對俘虜立
即審問,黎明前必須拿出口供來!」
「卑職明白!」
兩個俘虜,一個是哨長,一個是他的那可,就是隨從、伴當的意思。主仆兩個大晚上出來喂馬,然后坐在草坡上看星星,結果被撲翻在地拿到這里。
這位挪顏(領主)老爺嘴硬得很,眾人將他揍了一頓卻沒什么效果。
正要起急動刑,照顧余亮的兵跑來說余班長有辦法讓這小子開口。
大家將信將疑,看著余亮披了衣服用白紗布裹著傷出來,支開眾人,和兩個俘虜說了一刻鐘,然后扶著墻出來了。
「怎樣?」上尉和齊班副趕緊迎上前。
「別打他們,我答應明后天放他們走。」余亮弱弱地說:「他們來了五萬人,也必汗派一萬人繼續圍城,另外一萬人去了五龍嶺。
要趕緊告訴總鎮撫大人……,小心佟將軍的背后……。」他說到這里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身子便朝地上軟軟地倒下去,幸虧齊班副和另一名士兵手快趕緊架住。
「得派人趕緊把消息送出去,不然天要亮了!」上尉著急地跺腳。
「我去!」齊班副說:「剩下的幾個人里,就我水性還湊合了!」
「帶上三個人,還有斧子和繩索,不行就砍樹扎筏子!」
「好!」齊班副咬著牙回答。他知道這個季節河水雖然沒有夏季那么可怕,但是要游過幾百米寬的湍急水面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倒不如扎筏子,雖然費力,可安全性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