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俠且慢

第四章 不速之客

入夜,染坊街,雙桂巷。

夜驚堂牽著老馬,走過昏暗巷道,左右打量。

鳥鳥轉了一天,心情不錯,躺在馬背行囊之上,爪爪朝天看星星,還哼著小曲兒:

“嘰嘰嘰~……”

染坊街聽名字就知道,是手工作坊扎堆的貧民區,如今還沒落了,周邊只有寥寥幾家小作坊,天一黑就再難看到人影。

雙桂巷更是如此,常年無人問津,連路面都積了不少樹葉,踩上去發出‘擦擦~~’輕響。

剛才在人才市場轉了一圈,差事倒是很多,但月俸能到三貫錢的都搶手。

常言‘窮文富武’,夜驚堂作為習武之人,光把練武的家伙事買齊,都得不少銀錢,更不用說武夫夸張的食量,這些活兒顯然干不成。

雖然沒找到差事,但住處倒是有了著落,夜驚堂本以為二兩銀子,在京城根本沒法落腳,結果一番打聽,發現了雙桂巷這塊寶地——整條巷子十幾間院落,都是一個房東太太的產業,二兩銀子一年,想住哪棟住哪棟。

夜驚堂付了半年房租,房東鑰匙都沒給,過來一看,很符合預期——年久失修的十來間老院子,墻沒開裂的幾乎沒有,門完好無損的只有兩三間,感覺不給錢都沒幾個人樂意住。

夜驚堂一人一鳥吃飽全家不餓,也不在乎這些,找了間看起來像樣的院子推門而入。

院內滿地落葉,門窗都開著,里面空蕩蕩就一個床架子,連桌椅都沒有。

“嘰……”

鳥鳥從馬背上跳下來,在屋里轉了一圈兒后,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夜驚堂,意思估摸是——要不咱們回大奶姐姐那里住吧。

夜驚堂沒搭理鳥鳥,把馬拴在院子角落,喂了點草料,然后將馬背上的被褥抱下來。

噠噠——

火鐮碰撞出火星,繼而昏黃燭光,裝滿了家徒四壁的寒舍。

夜驚堂把刀靠在墻邊,來回打量空蕩蕩的房間,忽然發現地面挺干凈,鋪床的干茅草,有些許凹陷,低頭仔細打量,還發現了一根長頭發。

“嗯?”

夜驚堂拈起長發打量——發質挺好,可以確定時間不會太久遠,近期有人在這里住過。

但這時代男女皆為長發,看不出主人性別。

難不成是上個租客留下的……

夜驚堂略顯疑惑,但也沒太在意,把頭發丟去門外后,就拿來床單被褥鋪床。

鳥鳥則很調皮,自己啄著小包裹,想從里面拿買來的肉干。

“還吃,沒看都住這破地方了?再搞不到銀子,下個月就只能把你賣了換錢。”

“嘰~”

鳥鳥跳了兩下,示意自己是虛胖,賣不了幾個大錢。

夜驚堂剛把床單捋平,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輕微響動:

呼——

好似一陣微風,刮入院子,掀起了地面的落葉。

夜驚堂眉頭一皺,握住了身邊的刀柄,自僅有裝飾作用的窗戶往外看去。

院子里多了一道人影!

黑燈瞎火,銀月如霜,翻過墻頭的月光,只照亮半邊院子。

人影立于明暗之間,身上裹著披風,頭戴斗笠,看不清胖瘦男女,斜持一桿黑布包裹的長槍。

人影紋絲不動,不言不語,顯然也來者不善。

夜驚堂暗暗抬指,讓鳥鳥悄悄去找手下鏢頭,同時將刀橫插腰后,來到門口:

“閣下是什么人?這莫非是閣下的住處?”

斗笠客自然是大半夜過來探望年輕人的大奶姐姐。

不過裴湘君并未言語,手中長槍滑出,單手握住了槍尾,平舉長槍,在老院中畫出一個半圓,指向夜驚堂,同時也抬起了斗笠,可見臉上帶著鬼臉面具。

單手持槍尾,舉起九尺大槍,沒扎實功底根本辦不到。

夜驚堂見此不動聲色往后退出半步,左手握住了刀柄,嚴陣以待。但對方并未直接攻來,而是平舉長槍手腕輕震。

啪——

月下深巷,傳出一聲鞭響。

包裹在槍身上的黑布瞬間四分五裂,露出黑漆長槍的槍身。

銀色槍鋒在月下散發出幽森寒芒,黑布震裂后,可以聽見槍鋒龍吟般的顫鳴:

嗡~~~

夜驚堂眼神微驚,他單手持槍輕而易舉,但直接把包裹的布料震碎,就超出他的能力范圍了。

自知不敵,夜驚堂表情一‘喜’,抬眼看向院門處:

“王大俠?!”

裴湘君迅速偏頭查看。

嘭——

夜驚堂猛踏地面拔地而起,飛身躍上房頂,朝著繁華街道方向狂奔。

可惜,這招對尋常武人或許有用,而這次來的可不是尋常人!

夜驚堂躍上房頂,并未聽到背后有起跳的動靜,上方卻傳來劇烈破風聲。

颯——

夜驚堂刀鋒出鞘,余光看去,愕然發現剛剛還紋絲不動的斗笠客,后發而先至,越到了三丈高的半空,雙手持槍以力劈華山之勢,朝他頭頂砸來。

房子也不過一丈高,這一跳約等于三層樓,夜驚堂這輩子還是頭一次瞧見跳這么高的人,心中不由駭然!

面對泰山壓頂般的攻勢,夜驚堂迅速持刀橫舉上方,右手同時抵住刀背。

當——

嘩啦——

金鐵交擊聲中,老舊屋頂瞬間垮塌。

夜驚堂一槍被砸入屋里,只覺長槍中蘊含著根本接不住的蠻狠力道,落地后依舊震得腳底板生疼。

“大俠且慢……”

夜驚堂想開口嘴遁,但忽如其來的槍客根本不給機會,從房頂破洞穿入,一槍直接扎向面門。

鐺——

夜驚堂一刀橫劈,巨響聲中,屋里爆出幾點火星,也吹滅了搖搖欲墜的殘燭。

從屋頂扎進來的長槍,就好似一根千斤鐵柱,被劈的往側面橫移些許。

夜驚堂抓住機會飛身而起,雙手持刀,順著槍桿削向斗笠客五指,想要反擊。

但來人槍尖在地面一點后,就倒著飛出了房頂,輕飄飄落在了房頂上,槍尖斜指庭院,沒有再搶攻。

夜驚堂見此急急止步,雙手持刀立于身前,保持應敵之姿。

咚咚咚……

月色下的庭院陷入死寂,能明顯聽到一道快要炸裂的心跳聲。

夜驚堂額頭帶著汗珠,持刀紋絲不動,盯著屋頂的身影。

對峙片刻后,屋頂的人微抬斗笠,發出非男非女的沙啞嗓音:

“你不會‘八步狂刀’?”

夜驚堂眉頭一皺,他自幼跟著義父習武,學的都是正常的刀槍功夫,并沒有聽過八步狂刀的說法。

至于相關秘籍,更未遇到過,邊關小城能描寫江湖的書籍,都是些俠女淚武林艷史艷俠傳奇等雜書,他看的挺多,招式沒學會,姿勢倒是學了一堆……

“我不過一介鏢師,沒聽過八步狂刀,就會幾手雜家把式,閣下可能找錯人了。”

“‘八步狂刀’為前朝刀魁開創,傳于刀法宗師‘鄭峰’。你今天在鳴玉樓亮刀,起手式和八步狂刀形似,朝廷恐怕很快就會找上門。不過你確實不會,不必擔心,頂多再打你一頓試深淺。”

?

還有一頓?

夜驚堂大略可以推斷,‘鄭峰’就是他義父裴遠峰的江湖化名,著實沒料到義父還是真宗師。

不過你有這么吊的刀法不早教?

不教就不教,伱整個起手式作甚?被人認出來可咋整……

看來今年不能給你燒紙……

夜驚堂心中百轉千回,表情倒是自然,他見對方好像是善意提醒,就詢問道:

“我未曾聽過這些事。閣下是什么人?”

“紅財神。”

夜驚堂略微回憶,心中暗驚——‘紅財神’他聽說過,是江湖豪門‘紅花樓’樓主的稱號,又稱‘槍魁’,位列天下第七,比他義父仇家江湖座次還高。

雖然聽江湖傳言,‘槍魁’好像換人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怪不得這般厲害……

“原來是紅花樓樓主,久仰大名。不知前輩登門,指點我一個晚輩,是何用意?”

“看你是塊好料子,惜才。你可想學槍法?”

夜驚堂一愣:“前輩想收我為徒?”

裴湘君手持長槍斜指地面,高手氣態十足的道:

“霸王槍一代只傳一人,且必須擔任紅花樓掌舵人。你我初次見面,素不相識,提拜師太早。先展現能力品行,若是夠格,才會考慮傳你功夫,把紅花樓的底細告訴你。”

紅花樓和綠匪、平天教等勢力不同,屬于非常低調的江湖勢力,埋頭經營自己一畝三分地,不在官府清剿名單之內。

夜驚堂鏢局出身,本就是跑江湖的人,能進入這種作風‘正派’的江湖豪門,被江湖巨擘當繼承人培養,算一步登天。

夜驚堂并沒有拜師學藝的心思,但當前無安生之地,這么大條路擺在面前,一時間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想了想先詢問道:

“久仰前輩大名,若有機會學的一手好槍法,在下榮幸之至。不知前輩對在下觀感如何?”

“紅花樓是生意人,當家武藝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通‘人情世故’。你今日去了裴家,看起來有些淵源,過去給裴家幫忙做事,我自會在暗中觀察能力品行。”

夜驚堂眨了眨眼睛,感覺有點不對勁兒,又仔細打量起斗笠客的身材,可惜沒看出什么東西……

“家父讓我把產業送給裴家,彼此再無瓜葛……”

裴湘君嚴肅道:“讓你去幫忙,拿錢辦事互不相欠,又不是讓你去當富家少爺。你真不好意思,大不了不要工錢,給親戚幫個忙,你都不樂意?”

話語沙啞,高手氣態十足,但這言辭,怎么聽都不像個江湖梟雄……和女人撒嬌似的……

夜驚堂心底有些猜測,但不好確認,想想還是點頭:

“也罷,就按前輩的意思來。不過我這人脾氣直,功夫對我來說是‘鞋子’,鞋子好壞不重要,我只看穿鞋子的人如何。如果往后覺得前輩不合適,還請前輩見諒。”

“江湖人本該如此。我冒然登門,是耽擱你時間,事后無能成否,都不會讓你空歡喜一場。”

說完,裴湘君身形自房頂消失,隱入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