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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見狀后先是微微皺眉,但旋即便又舒展開來。
他隱約能夠猜到,李弼大概是想確立一個他受命于宇文泰的傳承淵源,從而將原本中外府的一些人事傳統保留下來。
不過李泰本來也從不否認和排斥他受宇文泰的提攜這一層淵源,包括這一次先是出兵河洛而后再轉向潼關。他甚至都不打算宣告這一次宇文泰的東征是錯誤的決定,因為畢竟還有他反敗為勝,只有宇文護等人違背宇文泰的安排、擅自放棄宜陽才引發中外府師旅一系列的潰敗。
因為一則李泰河洛大勝本身就讓他的聲譽威望再創新高,并不需要再踩貶摧毀宇文泰來標立自我權威。二則如果要否定宇文泰東征決策的正確性,那就需要對宇文泰的勢力和影響進行一個非常深入的清算和拔除。
關西政權可以說是宇文泰一手建立起來的,影響力可謂是滲透在了方方面面,如果李泰要跟宇文泰完全劃清界限,那就要進行上上下下的大換血。可是如今關西剛剛經歷了這么大的軍事挫敗,還能不能承受更加深刻的政治動蕩和清洗?
如果承認宇文泰的東征是失敗的,對于剛剛遭受挫敗的關西府兵士氣也是一大打擊,而且想要恢復起來也尤其的困難。
盡管他也營救回來許多的府兵子弟,但仍有相當數量的關西兒郎死在這一次的征事中,必然會令其親友悲痛至極。結果傷心未已,朝廷卻告訴他們這一場征事本身就是錯誤的,是不應該發動的,那會直接讓他們對整個府兵體系都產生質疑和不信任!
許多人看李泰來到關西這一路崛起的經歷,都覺得實在是太順遂絲滑了。
但李泰其實心里很清楚,他看似順遂的崛起過程,包含著一次次的審時度勢、一次次的把握機會,尤其是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絕對不貿然進行一些策略性的冒險,發動什么能力之外的挑戰。
對時代脈絡有著深刻的認知,對每一次機會都能把握利用,確保自己一直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然后還有著自知之明,如果還一步一坎、步步危機,那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當然他也不能做到算無遺策、面面俱到,尤其是在后三國這種動蕩頻頻的環境中,人心如同鬼蜮,大凡稍具志力之人,對利益的攫取,對規則的踐踏,全都是沒有底線的。因人心私欲滋生出來的變數總是讓人始料未及,哪怕窮極智力也難以提防所有。
就比如這一次他率軍北上馳援,從獨孤信出逃到宜陽潰敗、以及關中種種紛亂,便都是他所不能預料的。
但是好在他仍然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仍然有能力收拾殘局,比如此番在潼關直接被將士們開門納入,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他魅力驚人?
哪怕并不是他,換了另外一個人,率軍在河洛浴血奮戰、力挽狂瀾,將潼關關前的敵軍引退并加以擊潰,并且招聚解救出大量的亡散將士、鄉親兒郎,潼關將士們又有什么理由將其拒之門外?
接下來,隨著李泰對關中局勢的進一步了解,他也漸漸明白了李弼等人姿態何以放的那么低。尤其是中外府之前向潼關宣告獨孤信罪狀的令書擺在案頭時,整個廳堂中都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李泰視線在那罪狀署名上一一劃過,旋即便又抬眼望向堂內眾人,見眾人全都垂首默然,又望向宇文護沉聲發問道:「中山公,略陽公如此行徑是否自棄家國?」
「略、略陽公狂悖任性,做出如此令人發指的惡行,確、確是罪大惡極,該當重罰!」
宇文護又被點名,來不及擦拭額頭上的冷汗,忙不迭又起身回答道。眼下的他是深刻的感受到什么叫做內憂外困、眾叛親離,心中也再無半點憑恃。
李泰聽完宇文護的表態后便微微頷首,抬手示意他暫且入座,又繼續傾聽其他
人奏報關中情勢的變化。
待到聽完所有,他也算是清楚了李弼等人何以仍然困守潼關,一旦自己入關后便沒有半點招架之力。老實說就這種局面,哪怕換了自己在他們所處的位置上,怕是也沒有太好的應對方法。
宇文覺和李植等人種種竭斯底里的做法,真是給人一種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特異美感。而這種混亂的禍根,其實從六鎮兵變以來便一直存在于所有霸府政權之中。
甚至從五胡亂華以來,對暴力的推崇,對規則的蔑視,誰更能摒棄道德和法度的約束,誰就顯得更加強大。但其實越是上位者,越是需要規矩,因為你不可能永遠強大,而暴力也從來不是某一個人的專屬工具。殘暴如齊主高洋,身死之后,妻遭Yin辱、子遭虐殺,也是一種報應。
就比如眼前的李弼、達奚武等人,他們也曾是制造時勢的一代人杰,可是因為失去了對力量的掌控,不再如以往那么強大,甚至連關中都不敢返回,而今更要跪伏在李泰足前,希望他能恪守一些人事規矩。
只不過李泰所認同并遵守的規矩,與他們的認知還是有所不同。
略作沉吟之后,李泰便開口向眾人問道:「武泰舊年河陰之禍緣由所在,諸位可還記得?」
堂中眾人聽到李泰這么說,臉色全都微微一變,望向李泰的眼神更是都流露出驚恐之色。
北魏武泰元年,靈太后胡氏與其子孝明帝元詡矛盾漸深,靈太后為了能夠長期執掌朝政,因此下毒鴆殺孝明帝,并以孝明帝新生幼女元姑娘為其嗣子繼承皇位。大概是靈太后自己也覺得這一做法太過荒誕,因此在不久之后便改立年僅三歲的宗室幼童元釗為帝。
此舉自然引得天下人側目,而這當中尤以早就已經暗生不臣之心的契胡首領爾朱榮最為積極,當即便率所部人馬以為孝明帝報仇為由而進軍洛陽。之后爾朱榮雖然占據洛陽,但因自覺實力仍然不算強大,為了鎮壓反對勢力且立威,于是便在河陰大肆屠戮滿朝公卿大臣。
在場眾人當然都聽說過河陰之變的故事,甚至有的人在當時便是作為爾朱榮部眾一員而親身參與過河陰之變。此時聽到李泰突然講起此事,他們也都不免各生聯想,莫非李泰是也打算效法爾朱榮,借著入朝戡亂之名而再造一場河陰之變?
須知當年的隴西李氏乃是在河陰之變中死傷最為慘重的名門世族之一,而許多北鎮武人諸如高歡、賀拔岳等當年都曾是爾朱榮的部將,也難說當時手中有沒有染上洛陽公卿們的血。
如今作為隴西李氏成員的李泰正自得勢,在關中將這些鎮兵與其后人們大殺一通以報復前仇,翻舊賬的同時順便清理一下政敵,似乎也說得過去。
當念頭流轉至此,眾人心中也都越發的驚恐,就連李弼等人都只是暗窺李泰神情而不敢輕易發聲。
李泰將眾人神情變化收于眼底,自然清楚他們各自心中所想,但也并沒有多作解釋,而是繼續說道:「舊者孝武西狩,賀六渾背負逐君之丑尚不知羞,暴遷洛陽士民于河北,自河陽至鄴,枕尸滿途,餓殍遍野,其暴虐同轍爾朱!」
北魏末年內憂外患、戰亂頻生,洛陽作為北魏的國都自然也是飽受摧殘。如果說爾朱榮所制造的河陰之變是對公卿士族的誅殺,那么高歡在孝武帝西逃之后倉促遷都于鄴城,就是對黎民百姓的迫害。
詔下三日,車駕便發,戶四十萬,狼狽就道。短短十六個字,又比史書濃墨重彩所記錄的河陰之變所凝結的血淚更多,只不過是絕大多數的受害者難能發聲罷了。
「王業西遷,關西受命,自大冢宰以下群臣戮力,遂使大統有繼。大冢宰精誠王事,雖俯仰咯血,仍然就征于途,可惜天不假年,事業中止,令人痛惜。」
李泰講到這里,
又從席中站起身來,而在堂群眾看到這一幕后也都紛紛起身抬頭仰望,便聽李泰繼續說道:「我今倉促受命,救危戡亂,情知責任重大,非匹夫一力能為,亦需群眾相助。
前者常有巨寇以治亂之名欺天虐世,今與諸位、與關西父老相約,此番歸朝戡亂,有罪必懲、量刑有度、不加濫誅!守此三則,安國護民,亂法度者,雖微不饒!」
「大王英明!」
在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后,李弼便率先作拜稱頌,其余眾人見狀后也都一一效法、作拜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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