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業

0906 托以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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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亭城內外駐扎數萬甲卒,但氣氛卻是沉悶壓抑,將士們亦多沉默寡言,進進出出都沒有什么人聲嘩噪,各自眸底都積聚著深深的憂慮。

內城城主府甲卒林立、戒備森嚴,凡所出入人員都需要驗明正身,無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此處。

府中同樣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沒有任何防衛的死角。而在內府的一處閣樓更是被甲員們團團包圍起來,晝夜都不失守備。

閣樓廳室中,滿眼血絲的宇文護盡管神情已經極為疲憊,但還是強自打起精神來,聽著尉遲綱講述當下諸軍情況如何。

「大司徒那日撤離戰場后,便向新安暫退,幸在敵軍應對遲緩,尚有六千余眾得以脫離戰場……」

交戰那日,趙貴所部被擊潰撤離之后,已經讓戰場形勢大壞,而隨著宇文泰的發病昏厥,西魏大軍頓時便更加的驚慌失措。

宇文護等人根本就沒有接手大軍指揮權繼續戰斗的準備和能力,再加上心中擔心宇文泰的安危,當時只是下意識的要逃離戰場。

又因為敵軍騎兵追擊之勢過于猛烈,他們甚至連之前在駐的和南城都不敢返回,一路從戰場上敗逃撤離來到了幾十里外的柏亭城,這才勉強站穩了腳跟。

之后在戰場上敗退的諸軍也都陸續向此匯集,但是由于當日戰況太過驚險混亂,一直到如今他們也都還沒有整理出來具體的戰損以及所剩余的兵力多寡。

「阿叔仍是生死未卜,諸軍離散未和,還有賊軍于側虎視眈眈,唯今之計,該當如何?」

一想到當下所面對的惡劣情況,宇文護也倍感手足無措,如果是在國中遭遇這樣的情況,他還有信心嘗試收拾一下局面,可是如今身在河洛前線,大軍新敗之后又有敵軍正在不遠處,他就算想要挽回局面也自感力有未逮。

尉遲綱聞言后也長嘆一聲,皺眉說道:「陽平公等暫駐城外,已經幾次遣員請求入見,如果再一直推脫不允,群情恐怕會更加的驚疑。但今阿舅這樣的情況,即便入見又能如何?」

兩人還在一籌莫展的憂嘆著,突然內室有人呼喊道:「中山公、平昌公,主上、主上醒過來了!」

聽到這話后,兩人直從席中蹦了起來,旋即便連忙沖入內室之中。

內室帷幄之內,宇文泰身軀深埋在床榻內的衾被中,臉色仍是灰敗憔悴,凹陷的兩眼有些木然的望著榻上垂下的帷幔,只在口中發出有些微弱雜音的喘息聲。

「阿叔、阿叔感覺如何?哪處辛苦?」

宇文護湊近到榻前來,看到叔父這全無神采的模樣,眼眶一熱,淚水頓時涌出來,口中哽咽著低聲呼喊道。

宇文泰仍是神情木然,仿佛沒有聽到侄子的呼喊,宇文護在輕喚幾聲不得回應之后,轉又一臉焦慮的望向幾名一直都在室內為宇文泰診治的醫師。

「你、你是薩保?薩保啊,洛陽天子要到關西來,你等一定要做好迎駕的準備!天子西狩,我勢將興啊……」

這時候,宇文泰才注意到榻旁的宇文護,皺著眉頭仔細辨認一番,手臂抬起卻又摔落下來。

宇文護聽到叔父開口說話,心中本是一喜,但在聽到這內容后頓時便又憂懼起來,他強自按捺住心中的忐忑,入前握住宇文泰的手掌顫聲道:「阿叔、阿叔,天子已經到了關西,不勞阿叔操心迎駕。阿叔你還記得,咱們今在何處?」

宇文泰聽到這話后又有些茫然,皺起眉頭作深思狀,口中低聲呻吟起來,片刻后身軀一顫,旋即便低呼道:「邙山、邙山!師旅大敗,讓人心痛……有從高仲密西投少年李伯山,李伯山是個好少年,英姿俊氣,才智可觀。伯山啊,失之邙山……」

這會兒宇文護和尉遲綱也都看出了宇文泰剛

剛蘇醒過來,無論記憶和思緒都是錯亂有加,完全梳理不出一個頭緒。

但只要人醒過來了,便是一樁大喜,雖然說看到宇文泰在這個狀態下對于李伯山仍是念念不忘,也讓他們心中頗覺酸楚,但這會兒也都不想再給宇文泰施加什么壓力,宇文護忍著悲痛說道:「阿叔不要多想,不用多想。來日我、我去看一看那李伯山,看一看他究竟是何成色。」

宇文泰視線又變得散亂起來,仰首靠在床榻上,片刻后忽然又悠悠說道:「趙元貴是我至交故友,既然有求,我不可負他。但是李伯山啊,也實在讓人喜愛難舍,戶中女子都太幼稚,即便配之也難示恩撫,可惜、可惜啊!將之召入門下,認作假子,好不好?」

聽到宇文泰還在沉湎于和李伯山有關的記憶中,旁邊的尉遲綱頓時有些按捺不住了,入前悲聲道:「阿舅,清醒一些吧!李伯山狼子野心,早已經背叛府中,阿舅為了制他,所以才率領大軍東來……」

「婆羅,住口!」

宇文護見叔父聞言后神情都變得激動起來,忙不迭低吼一聲,制止尉遲綱再講下去。

然而這時候,宇文泰又抱著頭大聲呼痛起來,兩人見狀又是一慌,忙不迭讓諸醫師們上前診治。

就這樣又過了足足大半個時辰,醫師們接連用了溫熨艾灸等等各種治療的手段,才又讓宇文泰變得安靜下來。經過這一番折騰之后,宇文泰變得更加憔悴,但眼神比剛才卻有神了一些,抬起眼皮有些無力的望著宇文護道:「擒殺斛律金沒有?」

聽到這話后,宇文護便知叔父的思緒總算是恢復了正常,心內暗自松了一口氣,可當看到那眼神中微弱的期待時,還是忍不住慚愧的低下了頭,小聲道:「當時因為擔心阿叔安危,立即脫離了戰場……」

「局勢到了那一步,我的安危又何足計!若能擒殺敵將,未必落敗啊!」

宇文泰聽到這話后便閉上眼,長嘆一聲道,旋即便又發問道:「眼下情勢如何?今在何處?」

「諸軍俱已撤回,雖然并未得勝,但損失也并不算大,眾將都在府外等候阿叔召見呢……」

為免宇文泰的情緒再發生什么激烈的波動,宇文護便避重就輕的將當下局勢稍作分講,具體的戰損當然不能和盤托出。

宇文泰一直在閉著眼傾聽,等到宇文護匯報完畢后也沒有睜眼開口說話,仿佛睡著了一般,又好像是在默默消化這些訊息。

宇文護見狀后正待暫且退下,卻又聽到宇文泰做出了吩咐:「著李萬歲來見,著梁恃德來見。」

叔父醒來要見李遠,宇文護倒是并不感覺意外,但當聽到特意點名要見梁睿,他還是有些奇怪,但也并沒有多想,退出廳室之后連忙吩咐將此二人召入此間來見。

很快兩人便來到了這里,見到宇文護第一句話便是疾聲發問道:「中山公,主上情況如何了?」

宇文護也并沒有回答兩人問話,只是將他們引入閣樓之中。此時宇文泰正在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之后兩人才被召入,宇文泰先看了一眼李遠,然后用眼神示意梁睿上前來,口中低聲道:「你速去襄陽,傳我命令,著李伯山立即率軍自三鴉道北進河洛,救援王師,挽回大局!」

「這、這……主上,是讓太原王來此助戰?」

聽到這話后,室內眾人俱是一愣,而梁睿也一臉的遲疑不解,又入前去小聲確認一遍意思是否無誤。

宇文泰眼瞼微垂,語氣雖然微弱,但卻很篤定的繼續說道:「我與伯山雖有分歧,但討東滅賊、志向無貳!舊者引為心腹,如今托以身后,招之必來,任之必成!」

「阿舅,李伯山他狼子野心……」

尉遲綱聽到這話后自是一臉的不甘,只

是話還沒講完,旁邊李遠已經入前一步道:「平昌公請稍安勿躁,容主上從容交代!」

「此番輕進,先勝后敗,是我謀事不慎,與人無尤。賊勢正大,此間已不可再爭長短,前我昏厥陣上,賊或已知,未必肯任我大軍從容撤離。

今者諸軍俱是關西鄉徒,一旦輕退恐怕會成蜂擁入關之勢,后陣更難圖穩。暫且退軍宜陽,大軍停駐不動,方今情勢唯李伯山可以平復內外群情,其軍至此,你等方可徐徐撤軍!」

宇文泰望著一臉震驚不解的宇文護和尉遲綱,說出這番話后,他精神也變得有些疲倦,閉上眼緩了片刻后又說道:「李伯山軍至之日,若我已不活,大冢宰印付之,勿與爭事,勿與……是我有欠天命垂青,兒輩切勿勉強致禍,切記切記!」

講到這里,他又努力睜開眼來,眼神中夾雜著幾分冷厲的警告,在宇文護和尉遲綱臉上游移,待這兩人點頭應是,宇文泰才又閉上眼,有些虛弱的說道:「陽平公留此宿衛,軍務暫付余者。」

李遠聞言后連忙也垂首答道:「主上請放心,臣一定宿衛左右,拱從主上歸府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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