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2關東親友0882關東親友(1/2)
韓陵山地處鄴城的南面,舊年神武帝高歡曾經在此地大敗爾朱氏聯軍二十萬,由此奠定高氏霸業。
如今的韓陵山自然沒有了金戈鐵馬的壯闊,取而代之是坡崗下方連綿的農田,同時也有許多鄴都人家在這里整治園業。當厭倦了都畿之內的人事紛擾時,來到鄉間幽居一段時日也頗有寧神散心之效。
位于韓陵山坡北的一處園業中,今日車馬往來、絡繹不絕,使得這座不大的莊園很是熱鬧。
莊園中,王松年坐在了主人鄰席的賓客席位中,兒子王劭則侍立席旁,望著庭院中圍坐的一眾親友賓客們,手持酒杯一臉感慨道:“舊日受難,雖然辛苦,但想到眾位親友奔走營救,勉勵不棄,我也深盼能夠相見有期。只是同日赴難諸人已經不復再有這樣的機會,使人思之流涕……”
在座眾人聽到這話后,一時間也都不免唏噓有聲,尤其還有與遇害幾人有著血脈親情和深厚感情之人,更是忍不住的掩面流涕。
不過在目睹王松年等幾人被冠以謗史之名所遭受的嚴酷懲罰之后,眾人也都不敢再就這一話題進行直接挑釁和質疑,只能講論著其他的事情來發泄自己的不滿。
但也有人仍是心存不忿,而且還有膽量繼續對此發表自己的意見。
席中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當年眾人都是一副忍氣吞聲的愁悶模樣,便忍不住冷聲道:“人所治史,豈為一世之聲?今世不言,亦有后世譏之!王公等前之所為,在史則直,在情則孝,此行竟然不容于世,此世又究竟是何世?”
“釋奴醉了,不得浪言!”
這座莊園的主人,前秦宰相王猛的后人、北海王曦聽到這年輕人忿氣滿滿的話后,便抬手指著他皺眉說道。
年輕人名為盧思道,小字釋奴,出身范陽盧氏,而且還是河北大才、河間邢子才的弟子,這樣的出身背景再加上自身也聰敏好學,當然是有一些恃才傲物。
當聽到主人王曦的斥責聲后,盧思道先向其人作揖致歉,然后又忍不住沉聲說道:“口出禍言,滋擾主人,確是小子失禮無狀。然則魏收之所見用,豈因史才之壯無人能及?概因巧媚柔曲得寵而已,上可從容馭之,是故用以著史。然則天日不可恒凌于上,今日諸位以命相爭而不可易之句讀,一旦天眷有轉,來日魏收必將親為削改……”
這話更是將在場眾人嚇了一大跳,之前抨擊整個北齊世道已經讓人倍感刺激了,而現在更加言涉天意云云,就算這小子敢說,眾人也不敢再繼續聽下去了。
幸在今日聚集在這莊園的多是對魏收等一眾著史文人和當下政治局面都心存不滿之人,而且彼此間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屬于一人倒霉,其他人也都難免要遭受連累的那種。所以盡管這年輕人盧思道言辭很是放肆,乃至于有些大逆不道,眾人也只是斥責他不準再浪言惹禍。
盧思道雖然有些狂傲,但也并不愚蠢,聽到眾人的斥責聲后,便悶坐席中,不再繼續大放厥詞。
正在這時候,門仆來告有一位李姓書商在莊園外投帖求見,聽到這話后,王松年便開口表示這書商是他邀請而來,并著令兒子王劭與此間王氏仆人前去將李禮成引入莊園中來。
“這李某自云舊是洛下人士,后隨家人流落于沔北。恰逢西朝李伯山入治沔北,獎勵工商,便以此為業。江陵告破之后,多有文籍流出于市井,他便也趁機搜羅許多珍品。因為西人不重經義學術,便冒險攜書北進,來到了鄴都……”
王松年既然要將李禮成引見給諸家親友,自然也要對其出身來歷仔細打聽一番,雖然這也都是李禮成的一面之辭,但起碼在邏輯上也是說得通的。南朝文教興盛而西魏不重學術,就算其言有隱瞞,一個市里書商又能蓄謀什么大的陰謀?
聽到王松年講起西朝的李伯山,眾人頓時又有了談興。對于其他人而言,李伯山及其相關故事都是遙不可及的帝王將相爭霸故事,而對他們來說,這卻就是親戚家有出息的孩子在外鄉打拼的事情,每一樁小細節拿出來都足以讓人品評良久。
就在那書商入莊的間隙里,眾人便都議論紛紛的講起了與李伯山相關的事情,除了其人各種威風八面的事跡之外,也不免就涉及到東邊受其影響的親友人事。
“曼容兄等近日如何?松年兄去吊唁過沒有?延州實在是可惜了,本身頗有才略志向,結果卻天不假年……”
席中又有人向王松年發問道,王松年也都感慨萬千的給以回應。
此時李禮成已經被引到了莊園內聚會的場合,不過宴會眾人此刻談興正濃,也沒有顧得上招呼他這個小書商,而他便也靜靜的站在一旁,聽著眾人談論此間的人事,聽了一會兒才聽明白他們講的什么。
之前李泰在西魏聲名鵲起,并且率軍襲擊晉陽,在東魏國中引起了軒然大波,于是其留在關東的親屬家人們便都被引至晉陽看管起來。
后來他一家人又趁亂離開晉陽、前往關中,盡管當時未暇追究,但在之后北齊朝廷便擴大了打擊面,將其他的隴西李氏族人們全都免官禁錮、不準出仕,諸如之前沒有跟隨李裒等人一起離開的李倩之等,便全都回到鄴都鄉里之間居住下來。
不久之前李倩之的兄弟李札之還因病去世,給本就前途不明的一家人身上又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在場眾人便不乏隴西李氏的親戚,諸如王松年的堂姊便是李倩之的夫人,而那少年狂客盧思道還是李倩之的女婿,講起他們一家近來所遭受的種種不幸,也都不免唏噓不已,直嘆早知如此的話,李倩之一家還不如當年跟隨李裒一行直接前往關中。
如今李伯山在山南聲勢越發雄壯,就連他們河北群眾都知關西宇文黑獺偷雞不成蝕把米,想要制裁李伯山不成,反而遭其反制,并且李伯山更是一鼓作氣的攻破江陵,將南梁大半人事精華都收入麾下,勢力頓時便膨脹起來。
講到這些事情,那少年盧思道又變得精神起來,忍不住敲案說道:“時流議論幾家賢能,不乏推崇楊遵彥與李伯山為東西雙璧!但是依我所見,楊遵彥雖然也得寵今朝,但相較李伯山卻實在遜色太多!只可惜李伯山出世太晚,魏氏符命已經盡為鎮兵所挾,不得已委身黑獺門下,如若當年便出,東西俱難成名!”
年輕人推崇更加有能力的同齡人而輕視老家伙們也是人之常情,相較于盧思道之前那腦袋提手里的張狂發言,這話已經算是比較低調了。而在場眾人聽到這話后,也都不免各露沉吟之色。
自從六鎮兵變以來,他們關東世族的處境便一直很尷尬。爾朱榮一場河陰之變直接將他們各家族人們當作豬狗一般屠戮,盡管又有李彧等世族代表協助孝莊帝反殺爾朱榮,但被踐踏的尊嚴、被剝奪的勢位終究是很難恢復了。
東魏北齊這方面,雖然從高歡信都建義時期開始便不乏關東世族積極響應,但是關東世族在高氏霸府當中的作用始終流于表面,很難接觸到核心權位,始終被鮮卑武人們強壓一頭。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關東世族也在積極的嘗試想要扭轉這局面。比如在高澄入鄴都輔政的時候,關東世族諸如博陵崔氏崔暹、崔季舒等為其鞍前馬后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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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高澄謀身不謹而戲劇化的橫死,但關東世族的投入也不謂一無所獲。他們最大的優勢便是人多,高澄死了、高洋又上來了,而高洋上臺之后,其潛邸心腹楊愔等人自然就獲得了重用。
齊主高洋常年征戰于外,國中政務自然需要仰仗自己的心腹。隨著高隆之等老臣陸續去世或是伏誅,楊愔在朝堂中也漸漸顯露出中流砥柱之勢,可以說是滿朝政務、一人決之。自從六鎮兵變、鎮人上位以來,名門掌權者無有能過于楊愔者。
至于崛起于西魏的李伯山,則就是另一番氣象局面了。其人雖為后進晚輩,但崛起之勢卻是分外迅猛,奇襲晉陽、數破河陽更如石破天驚一般,尤其其人接連挫敗諸多晉陽勛貴大將,更讓這些關東世族們感受到一股與有榮焉的爽快和自豪感,也是他們為數不多在面對晉陽勛貴時的底氣來源。
所以盡管李伯山功業皆在西魏,而西魏又遠較北齊貧弱得多,但是河北眾人講論其人的時候,都不免高看一眼的將之與當朝宰執的楊愔并列為當世世族名門的代表人物。當然,在盧思道等一些年輕人眼中,李伯山的功業較之楊愔甚至還要更加勝出一籌。
李禮成站在一旁,聽著這些在河北的親友時流們講論他們對太原王的看法和評價,心中也是別有感觸。
雖然說他心里明白,如今的太原王無論功業還是格局、都已經遠不是這些勢位之外的時流能夠揆度的了,但聽到這些人一知半解又態度認真的議論,也是頗覺有趣。
眾人又暢談了好一會兒,這才又將注意力轉移到李禮成的身上來,當王松年起身向眾人介紹的時候,李禮成也邁步走入其中,向著在場眾人一一見禮。同時他心中也不免有些失望與好奇,在場時流十幾人,卻并沒有他的兄弟。
因有王松年的引見,在場眾人對李禮成倒是還比較客氣,當然還是對他所能提供的書籍更感興趣。
李禮成便也不再浪費時間攀關系,直接將他所擁有的書單以及今日攜來的書籍統統擺列開來。眾人一邊傳看著書單,一邊圍覽著那些書籍,各自都充滿了驚奇和求知欲。
東魏時期,在侯景叛亂以前,與南梁邦交還算比較和氣,彼此間也不乏文化上的交流。但是雙方在文化上各有偏重,也都各有不肯流傳出去的經書義理。
如今李禮成帶來河北的,都是在平定江陵之后,從江陵藏書當中挑選出來的有代表性的精華文卷,往往都是這些河北世族聞其名而未睹其文,沒想到此時竟能從李禮成這個小小書商這里得睹全卷,心中自是驚喜不已。
在這些人當中,有的是單純的對知識的好奇與渴望,有的人則有著更多的想法。
諸如王松年,仍然對于《魏書》述史不直而耿耿于懷,此際便想借著李禮成能夠提供的史料來邀請一些志同道合之人,在《魏書》之外私修一部辨疑,以免千百年后《魏書》成為孤史,更加的辯無可辯。
這一提議自然獲得了在場一些人的認同附和,雖然在嚴酷的刑罰之下,他們已經難以再通過正常渠道表達對《魏書》的質疑和否定,但也不甘心就此承認魏收所撰寫的史書就是事實和真理,起碼也要留下一些紙面上的證據以供后來人引據翻案。
李禮成聽著這幾人的議論,心中對于北齊這方面的人事認識也在加深。起碼在文史方面,如今的北齊也是人心不齊,一派自然是以魏收為代表的正當勢的史官一派,另一派或許也不可稱為一派,主要就是王松年等謗史以及一些不甚得志的時流。
如果說王松年等人意圖還算比較純粹的話,那還有人的意圖要更加的復雜。
像是此間園業的主人王曦,他就將李禮成喚之席前來笑語說道:“李君不遠千里、冒著風險將眾多經史典籍輸入我國,無論本意是何,這一份情操都著實可貴。這些典籍俱是前賢哲言,當市典賣以沽錢帛不免有辱斯文,若能流播于世、教化萬眾,所功也絕非錢帛俗物能夠衡量。我今供事常山王府,大王雅重學術且對李君這等情操高雅之士多有垂青,未知李君是否愿意入府為大王效力?”
李禮成聽到這話后自是一愣,旋即腦海中思緒便快速流轉起來。
北齊常山王高演,便是齊主高洋的嫡親兄弟,如今在北齊朝廷之中擔任尚書令。而眼前這個王曦,李禮成之前聽這些人議論已知其人正擔任常山王友,也是常山王高演的心腹幕僚,大概就類同于之前的齊主高洋與其心腹楊愔這樣的關系。
李禮成當然也是希望向北齊的上層人事進行滲透,但卻沒想到王曦這個常山王心腹直接向自己發出招攬,要將他引入常山王府任職。
他雖然也自覺得自己風度翩翩、儀態不俗,但是較之太原王那種令人一見驚艷的風采還是有一點距離的。這王曦初見第一面便要招攬他,估計應該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除此之外,他最有價值的便是能夠提供這些書了。
腦海中思忖一番之后,他便連忙做出手足無措的驚喜之色,搓著手垂首說道:“小民、小民不過一些卑賤商賈,何幸之有,竟、竟得君侯如此雅重,竟能得侍名王?”
王曦見他如此激動,便又笑語說道:“但有才具可用,大王又何吝一職?山南李王克定江陵未久,縱然江陵經籍有所流出,必然也不會泛濫于世。李君竟然能夠搜聚這么多經籍輸送北上,想必在山南也是頗有人脈。無論你在外是何品色,入我國中有何圖謀,只要能繼續將江陵典籍輸入進來,我自在大王面前為你請職。”
李禮成聽到這話后,便也笑了起來,只是沒有了之前那種稍顯做作的激動之態,多了幾分會心和從容。
他指著一旁仍在被眾人傳閱的書卷,對王曦笑語道:“此諸經卷,識者知其至寶,不識者目之廢紙而已。我不忍經書蒙塵于關西,所以負笈北上,投于識者。只是不知在君侯眼中,這些經籍又價值幾許?”
王曦瞧著李禮成的神態和氣質都發生了一些變化,眸中也是閃過一絲異色,略作沉吟后便又說道:“李君自度你之一身能當幾分富貴?”
兩人之間這略含機鋒的對話,很快也引起了在席其他人的注意,紛紛將視線轉望過來。
引薦李禮成入此的王松年也正饒有興致的望著李禮成如何應對王曦的審視,時下能夠運輸這么多書籍長途奔波的絕不是什么普通人,尤其是他們這些家有學術、深知這些書籍價值之人,更加能夠意識到李禮成的不簡單。
時下三國鼎立,諸國之間人員的流動也算是尋常。他們這些人又不涉什么朝情機要,所以在日常生活中的人際交往倒也不必警惕心重的抵觸與一切陌生人事產生交集。
這李禮成掌握有他們感興趣的東西,交往一番自然是沒有什么,如若對方真的暴露出什么不軌的意圖和危險的氣息,再作處置也未遲。
王松年將李禮成引見給這些親友,除了分享知識之外,也是希望眾眼審視一下這個人有什么不妥,該不該繼續交往下去。
但他卻不知道,李禮成無論身份來歷還是目的都超出了他的想象,沾上了可就不是能夠輕易甩脫的,也不是能夠輕易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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