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風沙里無法停歇的人第三百零二章風沙里無法停歇的人←→
老牛頸下銅鈴叮叮當當作響。
車廂晃晃悠悠,彷如無物般輕巧的打玉澗關過去,守衛邊關的晉軍兵將里,有士兵原本想要檢查,隨后就被城上的校官叫住,示意他們放行。
“咱們校尉怎么了?平時嚴苛的恨不得把人車都翻個底朝天,怎的這輛就不檢查?”
交頭接耳的士卒望著漸漸過去的牛車時,還見到從城上飛快下來的校尉來到牛車一側拱手躬身,目送這輛古怪的車過去后,方才回來,在那想要攔車的士卒頭上拍了下。
“找死啊,那車可不能攔的。”
“校尉,為何?”旁邊一個士卒探頭看了眼,小聲問道。
“反正不能攔就是了,何必那么多話,往后再見到,給老子行禮。”
“是!”
呵斥的聲音從城關那邊傳來,陳鳶捧著書側臉傾聽,隨即笑了笑,便不再理會,眼下出了這玉澗關算是真正踏入西域之地。
此時車上安靜的緊,和尚打坐嚅著嘴唇默默念經,胖道人神色專注的翻看勾勒圖桉的菜譜,肩頭是趴著的一只大蛤蟆,察覺到陳鳶目光移過來,趕緊闔書從懷里換了一本湛藍封面的道經,指尖抹了口水,神色威嚴的翻看,誦讀起來。
而師父他老人家在出關后,早就跑下山,陳鳶抬頭望去,正在幾座風化的丘巖上蹦跳,不時在起一條五顏六色的蛇,朝牛車這邊晃幾下。
誰也不知道,瘋老頭抓的這些東西,最后是用來吃的,還是用來玩的。
至于那十多個灰羊、鹿頭祭師在入關前去了哪兒,之后等瘋老頭回來,陳鳶便再次問起師父。
他老人家支支吾吾的不回答,最后被問的沒法子了,師父才有些委屈巴巴的戳著手指頭,指了指天上。
“為師看他們想念天神,就送他們上去了。”
“怎么上去的?”
“給他們吹氣……然后用了法力……”說到這里,瘋老頭變得興奮,舞著咬在他手掌上的毒蛇,邊走邊跟車攆上的徒弟說道:“這些人也算爭氣,為師吐他們一點法力,結果飛的很高很高,比你那只木鷹飛的還高,很快就消失在云里了,為師運起法力都看不到他們。”
瘋老頭捋了一下頭發,頗為有些遺憾的嘆口氣。
“就是有些可惜飛得太快,為師還有許多話沒跟他們交待,到時候見了他們天神,不知道會不會說,這兩日為師要不是舍不得你,也想把自個兒憋成氣球,飛過去追上他們!”
陳鳶微張著嘴,愣愣的看著師父,就連中間的和尚都睜開了眼睛。
雖說那些灰羊祭師殺就殺了,但這般死法……估摸世間別無分號了,也就師父他老人家能做得出來。
身后車廂里嘈雜的麻將、紙牌聲傳來,呂布一聲:“炸!”外面車攆上的三人才從這驚愕里的回過神,陳鳶捂了捂額頭,有些哭笑不得的搖了下頭,叫上師父上車,要用疾行符趕一段路了。
靈顯真君
聽到這話,老牛下意識的翹起了尾巴,符箓還未打過來,就聽瘋老頭的聲音在車上催促道:“趕緊先找地兒,為師餓了,餓的頭有些暈。”
“師父,你這是中毒上頭了。”
陳鳶伸手將老頭手上還咬著的那條毒蛇取下來,一把丟給胖道人,后者嚇得發髻都往上提了提,手忙腳亂的將那蛇在手里翻騰幾下,才穩穩捏住。
“東家,本道可比不得老瘋子,咬一口還得了?”
“要死哪那么容易,了不起中毒躺個幾天半月。”陳鳶伸手在空氣書寫出疾行符的符文,揮袖拂去老牛臀上,金光閃了一閃,老牛‘哞’的亢奮嘶鳴,灑開蹄子踩著松軟的砂礫狂奔起來。
周圍戈壁景色紛紛向后飛逝,待的臨近中午時分,老牛循著地圖駛入官道上,過往的商旅漸漸增多起來。
駝鈴悠悠,雙峰的駱駝踩著大腳掌,慢吞吞的馱著沉重的貨物跟在主人身后,過往也有疾馳的騎士,揮舞鞭子,背負公函朝前方延綿雄偉的玉澗關奔去。
這是臨近一個西域的城池,越靠近,越顯得繁華,到處是人喊馬嘶,商隊絡繹。
之前陳鳶雖然也來過,可當時是為了師父的仇,直接帶兵殺過來,沒仔細看過這邊的美景,此時他從車攆站起身來,舉目望去,曠野上稀稀拉拉的胡楊挺拔清脆,偶爾還能看到水潭蕩起碧綠的波紋,桉上蘆葦搖曳,與這座古舊滿是坑洼的土城交相輝映,有著難以言喻的滄桑感。
到的入城,鎮海和尚說了句:“貧僧化緣。”便下了車,約定好匯合的路線,就消失在了街道上。
“東家這和尚真有骨氣,寧可化緣,也不跟我們一起吃。”
“這么佩服?你也可以啊。”陳鳶將牛車交給店家伙計,牽著師父進了酒肆,跟在后面的胖道人嘿嘿笑了一聲,一屁股坐到對面,“本道才不傻,骨氣能跟餓肚子比?伙計!”
他扯開嗓門喊了一聲,那邊忙完一桌的店家伙計飛快過來,“三位客觀,要點啥?聽口音是中原過來的吧,頭一次來,就到咱店里,可是來對地方了,西域美味,咱店里都有。”
“粗茶澹飯即可。”
那伙計也沒因為說了那么多,陳鳶只點了些小菜而拿出狗眼看人低的架勢,笑呵呵的應了聲:“好嘞。這就讓后廚給三位客觀準備,你們稍待。”
店里比較忙碌,那伙計記了菜單,飛快去了后廚,出來后趕忙又去招呼其他客人,這邊陳鳶也沒閑著,趁著還未吃飯的空當,將地圖翻出來,沿著自己走的路徑,依后世對地圖的大致了解,在空白處隨意添了這座土城的名字。
“客觀,你這是要往西?”
這時,剛才那伙計托著木盤過來,將上面幾道菜一一擺去桌上,看到陳鳶手上畫著的冊子,有些好奇的問了問,陳鳶放下筆,點下頭也將地圖收了起來。
靈顯真君
“是啊,出來一躺,來了這邊,自然要看看西域是怎么一番模樣。”
“客觀豪情。”伙計放完菜,垂下木盤比了比大拇指,隨后卻說道:“不過小的還是想勸勸客觀,待出了這城往西百余里后,看到一個沒名字的石碑,就換個道往北往南都可,就是別繼續往前走了。”
“哦?為何?難不成還有妖魔鬼怪?”
陳鳶笑著說了一句,夾了一快菜放去師父碗里,那邊的胖道人也來了興趣,好家伙剛到這邊就能聽到怪事,這下可能見到西域妖怪長什么模樣了,當即催促那伙計。
“快說快說,石碑那邊有什么?”
“這……”伙計顯然是被陳鳶的神色,和胖道人亢奮的表情給嚇了一條,聲音都有些結巴:“這倒也不是什么妖怪,就是有些怪嚇人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危險,小的也是聽過往的商客們提起過,到了下午時分,那邊就會有好多怪人在風里飄著,像是泥沙做的,有時也會落下來,但到了明日一早,又會飛走……”
泥沙做的怪人?還會飛?
難不成是泥沙塑的人像成精了?就跟當年遇到的石佛一樣,有了五臟六腑,沾染人氣兒,化作了精怪。
這倒是有些稀奇。
反正都是在西面,沒必要繞路一圈,若真有妖怪作祟,順手屠了便是,若不是,就當異象看看,也是途中美景不是?
謝過那伙計后,三人飛快吃完飯付了四十文飯錢,便乘上牛車出了土城與鎮海匯合,后者此時早已等候,正端著金缽大口大口的吃著放在里面的餅子。
“小和尚,有好戲看了,趕緊上車!”
這一路上,胖道人無聊的發慌,終于有感興趣的事了,比任何人都來的興奮,鎮海點點頭,將未吃完的餅子托在金缽里上了車攆。
“道長說的好戲,可是西面路上風里飛舞的泥沙人?”
“小師傅也知道了?”
“嗯,貧僧化緣時,打聽過附近道路,有施主叮囑貧僧不可輕易走那邊。”和尚端坐中間,說話間伸手蘭花指,中指輕輕一彈,將后面角落伸出舌頭想要卷走碎餅的蛤蟆,彈的四仰八叉,四肢抽搐。
不久之后,來到那伙計所指的石碑那條路上,確實如他所說,一塊無字的石碑立在分岔的道路旁,只不過沒有滲人的畫面,反而是有幾個路邊茶棚做著買賣。
寒風徐徐,官道行人、商販裹的厚實,迎來送往,不時也有結伴的旅客走進茶棚歇腳解渴,圍攏桌旁說起最近各地見聞趣事。
牛車過來這邊時,有老人笑呵呵的朝他們招手。
“客觀你們也是來看飛在風里的人?”
“店家你們在這做買賣不怕?”陳鳶笑著回了一句,余光瞥到這茶棚一角點著一根長香,“不怕風里飛著的人將你吃了?”
“有窮可怕?”
靈顯真君
一個沒多少人的店家老頭,笑呵呵的坐在棚子外的石頭上,指著這邊過往的商旅,“只要沒傷人,又有人好奇過來瞅上一眼,老朽便在這里謀生有何不可。”
陳鳶眼下也有些好奇,城里說的那么玄乎,怎么到這里就變成了一門招攬客人的買賣?
“東家,說不得那伙計跟著老頭是父子倆,兒子專門在城里編些玄乎的故事,把人給唬來這里,老頭子的買賣不就來了嗎?說不得這幾個茶棚都是一家人。”
被胖道人這么一說,倒還真有些像,對面那家是個老婆子,旁邊的則是一個年輕且壯實的婦人。
“呵呵,那位道長說得是,確實是老朽一家子。”
那邊的老頭也聽到孫正德的話語,卻是不惱的擺擺手,“在這邊做買賣,不就要比別人更聰明一些嘛,不過要說玄乎,老朽的兒子也確實沒有作假。”
陳鳶點點頭,從車上下來,摸出八文前,讓店家倒了三碗熱茶,就著棚子隨意的站著喝起來。
“那店家可否詳細說說。”
老頭拋了拋手里的銅子揣去袖里,籠著袖子又坐去路邊石頭上,哈出的白氣自他張開的嘴里飄了出來。
“你們剛來這邊,不知詳情,這條石碑后面的路已經荒廢好幾年了,當初也有一撥人走這里過,還在路邊過夜,沒曾想啊,大半夜有人起來撒尿,結果便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立在戈壁,直勾勾的看著他,嚇得差點當場就暴斃,這件事傳開后,不少人也跟著尋來這邊看看,果不其然,一到黃昏入夜,那些東西就從風里飛來,到了凌晨風起的時候,又不知飛去哪兒。”
“那老施主可看清他們是何模樣,可是鬼怪?”說話的鎮海和尚。
老人搖搖頭,旋即沉默下來,看著西斜的冬日昏陽,有些出神。
待胖道人嚷了一聲,重復問他一遍,店家老頭才笑了笑,哈了一口白氣繼續說道:“是人……是人的模樣。老朽啊,在這里許多時日,見過他們許多回了,一次老朽也是好奇,挑著燈籠去那邊看看,結果一眨眼的功夫,風里就有一道人影飄來,重重落在我面前,人的身子,人的面孔,就是全是沙……把臉都湖得看不清楚咯。”
老人歇了口氣,望著石碑那邊嘆了口氣。
“他們沒有要害老朽的意思,立在那保持各自的姿態一動不動,當時嚇壞了,撿起燈籠就往回跑,這一跑,卻也瞧見他們身上那層泥沙下,是一層甲胃。”
這話令得陳鳶三人皺起眉頭,不過沒打斷老人的話,繼續安靜的聽著。
“……那甲胃的模樣,就跟玉澗關的兵將穿的一樣,不過有些卻是婆剎那人的,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婆剎那?他們不是滅國了嗎?”
這個西域大國早已四分五裂,究其原因跟陳鳶大有關系。眼下聽到老人說出里面居然有婆剎那人,對這里面的疑團更是好奇了。
靈顯真君
“是滅國了……老朽當時也在想為何會有婆剎那人。”店外的老頭頗為惆悵的站起來,籠著袖子進來,去灶頭那邊熱起茶水。
“后來想通一件事,這些泥沙人,或許就是數年前殺入西域婆剎那國的我大晉男兒,或許是那場大戰中走失,亦或是跟婆剎那士兵打到了別處,最后被風沙所覆……才成了這般模樣,想通這關節,老朽就不怕了,每日黃昏前,給他們插上一炷香,算是告慰這些曾經為這西北而戰的將士亡魂吧,只是可憐他們身子隨風而起,四處漂泊,夜晚又回來,眺望玉澗關。”
老人重重的嘆息了一聲。
茶棚里,胖道人拿手肘抵了抵陳鳶,壓低聲音道:“東家,這怕是當年你殺入婆剎那時,造的孽……”
話語落下時,茶棚一角的半截香,煙氣忽地飄渺,外面頓時刮起一陣大風。
無論陳鳶這邊三人,還是對面茶棚的商旅,視線之中,俱看到一道道人影在掀起風沙里,一晃而過,飛去那石碑后面的戈壁曠野。
“我佛慈悲。”
鎮海和尚閉上眼睛,豎印躬身朝那邊一拜。
“過去看看吧。”
被孫正德這么一提醒,陳鳶心里有著頗為復雜的情緒,抓起還在吹熱氣的師父,在瘋老頭嚷嚷:“讓為師喝一口,最后一口。”的聲音里,大步走向那邊卷起的茫茫風沙。
“哎,別過去啊!”對面的茶棚不少商旅站了起來,朝那邊步入大風里的四人大喊,恍如眼花般,只剩下牛車和一頭老牛還在,四人的身影已在那片蒙蒙沙塵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