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羸弱不可欺

第171章 良心突然有些痛

申時,百官下衙。

獨孤不求朝著宮門快步而去,有內侍在陰影處叫住了他。

“獨孤兵曹,圣上宣召。”

獨孤不求肅了神色,轉身跟上內侍,邊走邊搭腔:“有勞中貴人久等,您貴姓?”

內侍笑看他一眼:“金守珍。”

獨孤不求不露痕跡地遞過去一粒金豆。

“您看起來頗眼熟,咱們這是第二次見面啦?請您喝酒。”

金守珍不露痕跡地收了,低咳一聲。

“獨孤兵曹好記性,上次您覲見,也是咱家傳的旨。”

獨孤不求頷首:“原來如此。一回生二回熟,您若有吩咐,可以尋我。”

金守珍勾著唇角笑了起來,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

獨孤不求也就不再多話,專心走路。

他倒也沒指望這內侍能幫多少忙,但總歸沒有得罪就是好事。

走到集仙殿外,金守珍便道:“還請獨孤兵曹在此等候,咱家入內稟告圣人。”

獨孤不求眼觀鼻,鼻觀心,肅然而立。

一陣陣男子的嬉笑聲從殿內傳出,放浪形骸。

良久,他腿都站酸了,才看到兩個長相俊美、衣著華麗的青年男子嘻嘻哈哈地走出來。

獨孤不求把頭低得更深,借著房檐陰影將臉遮住。

誰知還是沒躲過。

那兩個男子笑嘻嘻地走過來,上下打量著他道:“早就聽說廬陵王府兵曹參軍事長相殊麗,原來是真的。”

獨孤不求嚴肅地道:“螢蟲怎敢與明月爭輝。”

一個男子輕佻地笑了起來:“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另一人則陰冷地道:“為官也好,做人也好,都要切記遵守本分。”

“是,下官謹遵張少卿教誨。”獨孤不求古板如六七十歲的老夫子。

“你擅長什么舞?”

“下官擅長舞刀。”

“你jing通什么音律?”

“下官擅長聽曲兒。”

“原來是個無趣之人。”那二人輕蔑地對視一眼,嬉笑著離去。

“獨孤兵曹,快過來。”金守珍朝獨孤不求招手。

“您才來,想必還不認識五郎和六郎吧?這宮中啊,他倆可不能得罪。”

圣人的男寵,乃是武氏諸王也要親自牽馬遞鞭、競相討好的人,又怎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官惹得起的。

“多謝您提醒。”獨孤不求認真地作了個揖。

“其實,您也是有福之人。”金守珍看著他的臉,笑得意味深長。

獨孤不求看見了,卻也只作懵懂不知。

女皇坐在案后批改奏折,聽見動靜也不抬頭。

許久之后,她才放下御筆:“廬陵王最近可好?”

獨孤不求沉穩地道:“殿下沉迷于讀書,閑時便與兒女講述孝經。此外,身體康健,心情愉快。”

女皇笑了一聲,沒說話。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日影漸漸西移。

不正常的靜寂,給本就肅穆的殿內更添了幾分肅殺之意。

獨孤不求穩穩地站著,肩頭、雙腿、表情都是紋絲不動。

他本就沒說假話,便是女皇再給十倍威壓,他也沉得住氣。

女皇突然出了聲。

“聽說你昨晚去了閔如皋家。他家的酒水菜肴味道如何?伎樂可jing彩?”

獨孤不求立刻就倒了。

他演技浮夸地道:“回圣人,微臣沒敢喝他家的酒,也沒敢吃他家的菜,更沒敢看伎樂一眼。”

長得好看的人,總是更容易讓人有耐心。

何況此刻女皇心情很不錯。

她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漂亮得過分、健康又陽剛的年輕人:“哦?”

獨孤不求一五一十地往外倒。

“微臣只顧著嚇唬人和罵人了。”

女皇還是沒出聲。

他就把閔如皋怎么收錢,怎么幫人牽線保媒的事說了個底朝天。

“……那是微臣早前的救命恩人。微臣窮愁潦倒之際,她自己尚且生計堪憂,卻還收留了微臣。”

“微臣倒也不是非得認這門第死理,但是閔尚書收錢保媒、仗勢壓人就不對!”

“所以,臣就狐假虎威,嚇唬了他一下。臣有罪,請圣人責罰。”

獨孤不求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

不過是昨夜的事,今天圣人就已知曉,還有什么好隱瞞的。

不如痛快認罪,即便是死,想必也會來得爽快些。

日影西斜,殿內漸漸暗了下來。

女皇始終不發一言,反倒響起了批改奏折的“沙沙”聲。

有宮人入內掌燈,女皇終于放下御筆,緩聲道:“剛才你在殿外,見著五郎、六郎了。”

獨孤不求本來等死已經等到平靜,聽到這里反而緊張起來。

他的聲音小小的。

“回圣人的話,微臣見著了。張少卿風姿楚楚,世間少有。”

女皇道:“比之你,如何?”

仿佛一只利爪,突然扼住了獨孤不求的咽喉。

在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杜清檀那句話。

美貌,在有些時候其實是麻煩。

比如此刻,他的長相就變成了負擔。

當然,如果他肯,那就不是負擔,而是便宜。

利用得當,便可青云直上,喧囂一時。

長久以來的那些抱負和不甘,或許都能得到解決。

但是,他想起了在長安城永寧坊養傷時,那些潮濕泥濘的夜晚和白天。

想起來那個總是穿著最簡樸的青色衣裙、明明弱不禁風,卻總是能夠奇異地站直站穩,還能抽空揮拳的姑娘。

他仿佛望見那雙看似美麗多情、其實冷漠堅定的鳳眼,透過集仙殿層層疊疊的帷幕,審視地看著他。

獨孤不求的良心突然有些痛。

他半垂著眼簾,神態謙恭,語氣溫柔而誠懇。

“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圣人于微臣而言,便如衣食父母,又如神佛臨世。天地君親師,在微臣心中,圣人是天。

微臣愿為圣人肝腦涂地,愿為大周百姓死而后已。”

他三拜九叩,神態莊嚴,一舉一動,方正有力。

在帝國的最高掌控者面前,他渺小得如同一只螻蟻。

掌控者輕輕一拂,他便粉身碎骨。

但是他想,即便會死去,他也想要有尊嚴的死去。

這樣,如果有一天,那個冷心腸的杜五娘想起他來,或許會打心底說一句,獨孤,我沒看錯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