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萬籟俱寂。
一個內侍終于快步而出:“圣人宣召。”
獨孤不求很仔細地整理了一下袍服,低頭垂眸而入。
殿內燈火綿延如白晝,數十名內侍靜立兩旁而不聞絲毫聲響。
數丈高的佛像悲憫地注視著眾生,女皇跪坐于蒲團之上,神色祥和。
在她身旁,跪坐著才回洛陽不久的廬陵王。
母子都是一樣的神情,安靜,祥和。
獨孤不求跪拜行禮,并不敢出聲打擾。
女皇卻也沒有讓他等待多久,很快就由內侍和廬陵王扶著起了身。
“獨孤不求。”
她穩穩地落了座,說道:“是你,遞交了來時謀逆的罪證。”
“是草民。”
獨孤不求半垂雙眸,神色恭敬卻不卑微,謹慎卻不慌亂。
“朕上次給你的火鳳令,可還在?”
獨孤不求很意外,他以為女皇會問他來時的事,不想卻是問起了火鳳令。
但是這種事,原本也由不得他想不通。
他很快取下火鳳令,雙手奉上。
廬陵王走過來,親自接過火鳳令再送到女皇面前。
女皇隨手將火鳳令遞到內侍手中,緩緩說道:“此物,朕要收回。”
獨孤不求瞳孔微縮,心臟狂跳,面上照舊平和安寧。
他拜伏下去,朗聲道:“草民遵旨。”
女皇打量著他,笑道:“你就不問為什么,不為自己辯解幾句?”
獨孤不求突然不慌了。
他意識到,圣人今晚的心情似乎很不錯,也沒有要殺他或是罰他的意思。
不然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哪里會有閑情與他啰嗦。
于是,他穩重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火鳳令是圣人所賜,如今要收回,都是應當。”
“哈哈哈哈……”女皇放聲大笑起來。
七十多歲的人,仍然jing神矍鑠,中氣十足。
她笑著和廬陵王道:“看看,這么一個無名小卒,卻也知道忠君愛國。皇兒啊,阿娘這個皇帝做得還行吧?”
廬陵王趕緊跪下去道:“圣人無以倫比。”
女皇又笑:“他是護送你回洛陽的人。”
“是獨孤救了兒子的命。”
廬陵王不知女皇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雖然心中慌亂,卻不敢不答。
“他很能干……”女皇道:“你身邊正缺這樣的人,叫他以后都跟著你,如何?”
廬陵王大吃一驚:“這……”
也不知是福是禍。
女皇微瞇眼睛,不怒自威:“伱不愿意?”
“兒臣謝阿娘大恩。”
廬陵王再次拜倒。
獨孤不求跟著拜謝,語氣輕快:“草民謝圣人大恩。”
女皇微微一笑:“既要跟著皇兒,又如何能是白身呢。傳旨,獨孤不求忠勇,屢立奇功,賜官廬陵王府正七品上兵曹參軍事。”
親王府兵曹參軍事,掌王府兵甲門戶營鑰,田獵儀仗。
雖則廬陵王府沒啥扈從衛隊,但對于獨孤不求來說,卻是從此有了官職。
獨孤不求自然是要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樣。
廬陵王也是熱淚盈眶。
女皇拍拍老兒子的肩:“退下罷。”
獨孤不求于廬陵王一前一后走出天堂,近在咫尺,卻未敢搭話。
直到走了老遠,獨孤不求才與廬陵王行禮:“殿下安好,下官這就要回去了。”
廬陵王看著他,百感交集,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好好干,忠君愛國,不要失了本分。”
獨孤不求勾唇一笑,卻行幾步,一個旋身,大步離去。
將要行至宮門,又聽有人在后面叫道:“獨孤兵曹,請慢行。”
獨孤不求心口一跳,頓足回身。
卻是剛才在天堂宣召他的內侍。
內侍微笑著將火鳳令交還給他:“圣人有令……”
片刻后,內侍離去,獨孤不求抬眼看著天上那輪明月,神色冷凝。
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先是當著廬陵王的面,收回了火鳳令,賜他做了王府屬官,伺奉廬陵王。
再又背著人悄悄送回火鳳令,命他監視廬陵王。
帝王心術,果然詭譎難料。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萬丈深淵。
一陣風過,他打了個寒戰,這才發現早已汗濕里衣。
他,回不去長安了。
獨孤不求回到邸店,研墨提筆,想要給杜清檀寫一封信。
然而思慮良久,終是未曾下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看一眼泛白的天際,將自己所有錢財翻出,拿去金銀店換作金錠。
所有的金錠被整整齊齊地碼在兩個箱子里,他將箱子遞給新來的手下。
“這一份,送去獨孤家,見到家母,就說請她老人家安心養老。”
“這一份,送去長安平康坊杜家,交小杜大夫,不必多言。”
萬歲通天二年六月三日,圣人下旨,斬殺酷吏來時于洛陽鬧市并陳尸示眾,流放其黨羽于嶺南。
自此,延續十四年的酷吏之治結束。
消息傳到長安,杜清檀正在給安平郡王妃診脈。
婢女在簾外通傳:“郡王來了。”
安平郡王大步而入,眉梢眼角俱是喜意。
郡王妃笑道:“夫君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安平郡王笑道:“傳令設宴,今日闔家歡慶,小杜大夫務必留下來用飯!”
武六郎跟著進來道:“才剛得的消息,酷吏來時被斬殺于洛陽鬧市,陳尸不過半個時辰,全身的肉就被百姓給盡數剮干凈了。甚至有人生吃其肉!”
之前來時誣告圣人子女及武氏宗親謀逆,所有人都是提心吊膽,夜里睡覺都不踏實。
“這回可好。”安平郡王捋須微笑:“總算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郡王妃也是大喜:“這是大喜事,應該好好慶賀一番。”
于是,郡王府所有人都得了賞,就連杜清檀也得了一匹絲緞。
她留在郡王府用過飯才回去,不出意外的,家里又排了一條長隊,等著她診治。
待到忙完,已是傍晚。
有人敲開了杜家的門。
“小杜大夫在嗎?這有您的東西。”
來人風塵仆仆,十分陌生。
拿來的是一只樣式普通的箱子,上面貼了封條。
“是什么啊?誰送的?”杜清檀也沒見有封信,少不得要問。
來人憨憨地笑:“小的不知,就說讓送給您。”
說完,就這么走了,留都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