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近在眼前,遠如云端,渾身金光籠罩,仿佛如來一般。只見他嘴唇翕動,似是低聲念誦《心經》:“……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許宣忽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難道大悲和尚這‘四空掌’便源自佛門‘三法印’?”
他自領悟道家的“天人合一”之境后,所悟絕學無不與此相關。若按佛教的法理來闡述,所謂“天人合一”就是“諸法即我”;“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就是“梵我即我,我即梵我”,而這些恰好與佛門三法印相悖。
在遇見大悲之前,他只道“天人合一”已是至高之境,豈料竟被這老和尚與之截然相反的“四空掌”完全壓制,始知天外有天,桀驁張狂之心盡斂。此時聽著大悲念誦“心經”,迷迷糊糊似有所悟,奈何意識恍惚,稍縱即逝。
聽到“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時,忽覺胸膛一涼,劇痛欲死,張口想要大喊,卻一聲也發不出來。
勉力睜開眼皮,但見大悲左手從他胸口抓出一個血淋淋之物,右手將另一個兀自跳動的心臟迅速填入他的胸腔。
他猛吸了一口氣,終于又感覺到“咚咚咚”的心跳搏動,攥緊的雙拳還不等松開,又是一陣摧肝裂肺的劇痛,疼得淚水交迸,險些連舌根也咬斷了。
如此反復數次,幾欲暈厥。只聽大悲在耳邊道:“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許施主,望你出去后,永遠記住‘邪迷之時魔在舍,正見之時佛在堂’這句話。此身本非我有,唯有放下,方能解脫。去吧!”
眼前一黑,終于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鯨魚嗚鳴,炙熱的氣柱瞬間冷凝為水,大浪般一重重撞擊在王重陽的背上,將他澆得渾身濕透,又往上推高了數十尺。
王重陽睜開眼,天高海闊,碧空如洗,金黃的陽光映照著下方隆出海面的鯨背,燦燦生輝。如釋重負,忍不住縱聲嘯呼。
海上嗚鳴不絕,似在與他遙遙呼應。轉頭望去,萬里金波水浪分涌,浮出數以百計的青黑小丘,一道道水柱接連沖天噴起。也不知有多少鯨魚、鯊群正朝南溯游而來。
沖在最前的赫然是六只巨型龍鲼,蝙蝠似的扁平身體緊貼海面,長尾搖曳,張翼穿梭滑翔。
他心中一凜,越發懷疑先前的“李少微”就是李師師所喬化。
然而凝神俯瞰,龍鲼上并無任何人身影,也不見當初的白衣倀尸,隱約可見六條金線,一端勒在眾龍鲼口沿,另一端破入海面,倒像是拖拽著“馬車”行進的轡繩。難道波濤下還藏有車廂?
不等細辨,北邊傳來悶雷般的陣陣轟鳴,海面如沸,隆起一個烏黑光滑的巨型“圓島”,表面裂紋如阡陌縱橫,在朝陽下閃閃發光。
“島嶼”急速升高,接著又聽一聲狂嘯,驚濤沖天炸涌,揚起一條巨大的黑蟒,碧睛閃耀,齜牙狂吼。
玄武!
王重陽猛吃一驚,原以為這太古兇獸只會逡巡在吉塔火山周圍的海域,想不到竟到這里來了!難怪遍海鯨鯊驚慌南逃。
“李少微”與素晴不見蹤影,也不知是否仍在鯤龍鯨腹中。
汽柱濛濛消散,他凌空飛踩九宮步,御風飄掠,低頭望去,只見那巨鯨發出沉悶的悲吼,發狂地在海里扭動,腹部不時朝外凸起,應是混沌急劇膨脹,將欲破肚而出。
“嗚——”又是一道汽柱從那鯨背氣孔沖天噴出。
數十個尸鬼手舞足蹈,哭號著從水柱中騰空而起,被陽光所照,白骨碎裂,腐肉青煙直冒,剎那間,大半已化如齏粉,吹散無形。
接著又見一道黑色的人影高高飛起,五指抓頭,雙腳凌空亂蹬,朝他狂怒而痛苦地咆哮著,正是“冥王”殷紂。臉上、身上急劇潰爛,灼臭刺鼻,瞧來恐怖之極。
那魔頭體內盡是寒血尸毒,最怕陽光,空有一身通天本領,此刻竟半點也施展不出。翻著筋斗,想要向他沖來,卻真氣盡失,筆直地墜入那粼光萬點的湛藍汪洋。
只見他肩膀重重地撞在巨鯨那山丘似的脊背上,翻了幾個滾,沿著濕滑的“陡坡”急速摔入波濤。
鯤龍鯨發出刺耳的悲鳴,“砰!”雪白的腹部破開一道長縫,鮮血激射,瞬間染紅了噴涌的巨浪。
一道人影斜掠而出,青衣鼓舞,朝東踏波飛去,正是那“李少微”!
剛想轉向俯沖,卻聽混沌狂吼,兩條飛揚的觸足從鯨腹裂縫伸出,朝兩側撕扯,探出彤紅鼓脹的身軀,猛地一彈,破空飛旋,恰好朝他狂飆似的撞來。
王重陽指訣變幻,連續幾記“風水渙”、“雷水解”、“水天需”,借勢騰挪閃避,卻仍被它兩條飛旋的觸足掃中,氣劍迸散,墜入海中。
“嘩!”巨浪噴涌,氣泡汩汩。
幾丈開外,鯤龍鯨痛苦地旋轉著,絲絲鮮血縱橫交錯,被透入海里的陽光照耀,仿佛萬千道閃爍的紅線。
北面灰藍色的海水里,千百只鯨鯊正爭先恐后地朝此處沖來,嗅見血腥味兒,那些鯊魚登時發了瘋似的極速逼近。
轉眼間,便有十幾條鯊魚率先撲咬住鯤龍鯨的肚腹,肉塊懸浮,血霧彌散。
原本清澈的海水很快變得一片渾濁。鯊群徹底陷入了嗜血的瘋狂,不顧一切地相互撕咬,兇暴攻擊,也不分對象是鯨魚、同類,還是漂浮在水里的倀尸。
兩條鯊魚張開血盆大口,轉而朝王重陽撲來。
他借著滾滾渦流飛旋上沖,氣劍揮掃。那兩條鯊魚撞飛數丈,冒起紫紅的血霧,頃刻間便被圍涌而至的鯊群撕扯成幾截。
大浪起伏,狂風撲面。他剛探出頭,便見六只龍鲼呼嘯著從上方掠過,“轟!”一輛梭形的烏黑車廂隨之破空飛起,四輪空轉。
“李少微”衣裳鼓舞,就站在那車廂外側的輪耳上,提起鼓動的乾坤袋,朝他嫣然一笑,轉身閃入了微啟的車門中。
王重陽又驚又急,素晴必在那袋中無疑!踏浪沖天躍起,待要氣劍阻掃,卻終究遲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六轡鲼車橫空疾掠,飛出了百丈之遙。
他不及多想,躍上一只巨鯊的脊背,雙指插入其頭頂,死死扣住,拽著它轉向朝鲼車追去。
此次南行,他便是靠著騎鯊穿越茫茫東海,對于如何駕馭鯊魚,早已頗有心得。那巨鯊吃痛亂轉了片刻,見甩脫不得,只好乖乖就范。
天海湛藍,風起云涌,成群的鷗鳥尖啼著從他頭頂掠過。
身后咆哮如雷,震耳欲聾,轉頭望去,金色的海面映襯著燦燦陽光,游弋的鯨群宛如無數浮動的黑丘,水柱林立,悲鳴陣陣,壯麗無比。
那彤紅的混沌鼓動咆哮著,飛過藍天,飛過鯨群,猛撞在遠處揚頸怒吼的玄武頭上,兩大太古兇獸登時斗做一團,驚濤駭浪,排空噴涌。
王重陽呼吸如堵,心潮亦如這海面般跌宕洶涌,想起允真的盈盈笑臉,想起李少微的臨終所托,更是說不出的酸苦咸澀。
此時此刻,已無暇探究混沌腹里的棺材是否六合棺,也無暇尋找小青的下落,最為緊要的,莫過于從那“李少微”手中救出素晴。
不管這六轡鲼車飛向何處,縱然是修羅地獄,縱然是火海刀山,他也只有一條道闖到底了!
他又夢見真姨娘了。
他夢見六月的西湖,碧葉連天,荷花搖曳,采蓮女的歌聲在白云與波光間回蕩。
晨風吹動著真姨娘的發絲,拂掃著他的臉頰,刺癢而又舒服,她低下頭嫣然一笑,朝霞盡染,燦燦生光。
父親在船尾搖著槳,和著采蓮女唱起了歌,槳聲有如行板,蕩漾著山色湖光。夢里的父親那么年輕,笑容溫暖,歌聲激揚。
而他似乎還是個嬰孩,揮舞著胖乎乎的手指,想要隨著歌聲去觸摸真姨娘的酒窩,卻被她笑著輕輕咬住了。濕軟的舌尖裹著他的指頭,那感覺如此真實而又幸福,讓他忽然想哭。
從真姨娘的身后,那陽光與白云之間,傳來熟悉的連聲呼喚。
他心頭一緊,想要睜眼看得仔細些,真姨娘的笑臉卻連同藍天白云一起變得模糊起來。
那叫聲越來越急促,分明是真姨娘的聲音。他心里砰砰狂跳,想要大聲回答,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墨云翻涌,荷浪如傾,真姨娘的容貌忽明忽暗,如水波幻化,漸漸變成了李師師笑吟吟的臉。
他陡然一驚,一把將她推入湖中,小舟急晃。船尾的父親也朝著他詭異一笑,倏然變成了舅舅程仲甫,挺劍朝他心口刺來。
許宣猛地睜開雙眼,大口大口地吸著氣,心中兀在狂跳。
感謝烈云狂盟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