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彤紅地照在那人身上,光頭緋衣,濃眉大眼,似乎曾在哪里見過。許仙“咦”了一聲,奇道:“是你!”這和尚竟然是當年在峨眉山上救過自己一命的法海!
法海是金山寺明心禪師的弟子。當年自己上蜀山求藥,迭遇兇險,若不是法海凌空接住自己,只怕已經被小青生生摔死了。這和尚正氣凜然,與峨眉七十二寺僧人截然不同。道魔各派為奪搶林靈素,圍攻九老峰,或氣勢洶洶,逼迫葛長庚交出魔帝,各寺僧人或閉門不出,坐山觀虎斗,唯有法海仗義執言,令他印象頗為深刻。
蓋因此故,后來法海雖隨同明心,在長江狙擊他與林靈素一行,并將白素貞打得魂飛魄散,現出原身,他卻始終對其難存惡感。明心虛偽貪狠,野心勃勃,所謂“降魔”,不過是為了奪取“煉天石圖”與佛門領袖的虛名,而法海卻似是發自內心,遵循正道。
東海一戰,九死一生。他原以為法海也已葬身汪洋,想不到數年之后,竟會重逢于幾萬里外的北海,回想前塵,真真有如隔世。一時間心潮激蕩,脫口問道:“法海長老,你……你怎會到了這里?”
法海一怔,奇道:“施主認得貧僧?”許仙急忙搖了搖頭,笑道:“我認得長老,長老卻未必認得我。幾年前我曾隨父母在金山寺聽明心大師,承蒙長老接待,銘刻于心。”
法海點頭道:“原來如此。”相隔數年,許仙變化極大,臉上又新添了幾條疤痕,他顯然沒能認將出來,眼睛微微一紅,合十道:“師父以身正法,已入大般涅槃,貧僧若能得他妙悟之萬一,便已不憾此生了。”
王重陽記掛小青,無暇多說,與法海行了個禮,又接著四下尋找,叫道:“寧姑娘?寧姑娘?”
此時蛾群幾已全部撲火,簌簌掉了一地,如野火熊熊,跳躍輝映。許仙借著光亮,尋遍了每一個繭袋,卻始終不見小青。
王重陽心焦如焚,不住地搖頭道:“糟啦,糟啦,寧姑娘若不在這里,必是已經讓那些倀尸摘走,送給不夜城主吸食炁血了!”
許仙一凜,大為后悔,方才殺得興起,竟忘了留下一兩個倀尸來領路。定了定神,道:“王兄,你確定小……寧姑娘真的被封存在繭袋里?”
王重陽道:“千真萬確。那日我在海上,瞧見寧姑娘坐在‘不夜城’的紙車內朝我招手,一時激動,無所防備,等上了那紙車,突被那‘不夜城主’姑侄聯手所制,才發現寧姑娘也是他們的俘虜。他們將我與寧姑娘帶到此地,封入繭袋,頭幾日,我還能聽見寧姑娘的聲音,后來便再也聽不見了。”
法海臉色忽然一變,沉聲道:“這位施主,你說的可是那日與你一同到此、身穿綠衣的女子?”
王重陽大喜,道:“正是!長老莫非知道她的下落?”法海神色古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施主,你說的這位妖女不曾被裹為人蛹,恰恰相反,倒是來此吸人鮮血的……”
兩人齊齊一愣,王重陽臉色漲紅,怫然道:“在下親眼所見,豈會有假?再說寧姑娘又怎會與倀尸為伍,吸人鮮血……”忽然想起當日蓬萊山上,自己誤中王文卿、蛇圣女的圈套,認定是小青將王允真剜心吸血的舊事,更是胸口如撞,呼吸不得。
法海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妖女乃是峨眉山上修行了五百年的蛇妖,貧僧就是為了降拿她,才一路追到此地的。”
當下毫無隱瞞,將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原來當日東海大戰,眾人所乘的船艦被林靈素、李少微的“盜丹氣旋”合力震碎,明心經脈俱斷,法海被撞飛入海。他抓著一塊浮板,在驚濤駭浪里跌宕了幾個時辰,恰好也遇見了那金國小王爺的炮艦。
那時王文卿與小王爺正忙于逼問“煉天石圖”之事,滿船韃子竟無人察覺他躍上船來。法海一心除滅林靈素、李少微兩大魔頭,為師父報仇,又知實力相距甚遠,若要硬拼,不過是以卵擊石。于是打暈了一個金兵,換上韃子服裝,混入人群,苦候良機。
不想林靈素與王文卿勾心斗角,幾番惡斗,被困入“混金銅藤球”。好不容易找到混入船艙的機會,偏又逢林靈素、李少微聯手,沖破樊籠,大戰王文卿的“五行太一霓電陣”。船艦瓦解,眾人紛紛落水,他也再度被拋入汪洋。
等他醒來時,林靈素、王文卿等人俱已被卷入蓬萊結界,海上除了他,只漂浮著數十具溺死的韃子尸體。他抱著斷桅浮沉了幾日,將欲渴死之際,終于被漁船撈起,載回大宋。
許仙心中一動:“原來那夜他竟也在韃子的船上!這么說,他必也聽見林靈素所說的那些話了。他能找到‘不夜城’,莫非也與此相關?”
果聽法海道:“說來慚愧,貧僧回到金山寺后,無心向佛,日夜記掛著如何收降魔帝,完成師父遺志。歸根結底,此番大劫由我峨眉而起,終得由我佛門來平定。貧僧想起林靈素那日在船上所說的舊事,這魔頭一心奪齊‘煉天石圖’,他既是在金山寺里找著了敖無名留下的線索,貧僧自然也可以順藤摸瓜,追尋他的蹤跡。
“貧僧找遍了寺內塔林,終于在伏魔塔與塔林墓室里發現了敖無名殘留的記述,得知當年他曾潛入‘慈航靜齋’,將‘玄武骨圖’上的圖文拓刻在另一塊龜殼上,想要以假亂真,偷桃換李。
“不想卻被觀照師太發覺,只得帶著拓刻的龜甲逃往北海,尋找玄武。奈何觀照師太也一路追到了北海,幾經血戰,始終甩脫不得。敖無名情急之下,便與魔門的‘不晝國主’殷紂聯手,設計重創觀照師太。”
許仙想起當初菌人兄妹所說,幡然醒悟。
敢情觀照神尼是為了追奪“玄武骨圖”盜刻的龜甲,才被敖無名與殷紂伏擊,最后圓寂在距離南海幾萬里之外的吉塔火山。那么,殷紂又是如何從敖無名手中奪得龜甲圖冊的呢?
又聽法海道:“天理循環,善惡有報,敖無名這等惡人,自有惡人來磨。殷紂覬覦‘玄武骨圖’,暗中又與‘不夜城主’聯手,合計將敖無名騙到了金山寺,震斷經脈,搶走了玄武骨圖。正因此故,敖無名方被我金山寺長老降伏,囚禁在寺中,從此再難為惡。
“敖無名心有不甘,終日想著脫身復仇,奪回‘煉天石圖’,奈何經脈盡斷,已成廢人,終身未能踏出‘伏魔塔’半步。他滿懷怨恨,便將畢身所學、經歷,以及‘煉天石圖’的線索全都刻在了隱秘之處,只盼將來有人學成,為他報仇雪恨。”
許仙點頭道:“原來長老就是從這兒知道了‘不夜城’的所在。如此說來,此次道佛各派圍攻‘不夜城’,也是長老的功勞了?”
法海搖頭道:“那倒不是。敖無名心機深狡,說的話半假半真,焉知是否故設陷阱,引君入甕?貧僧未能確定真假之前,不敢擅報住持,這幾年來,唯有借著云游之名,按圖索驥,自行探尋‘不夜城’與林靈素的下落。奈何北海茫茫,雖有敖無名的記述,卻始終難以找到。直到一個月前,貧僧在海上撞見倀尸騎乘龍鲼,四處掠食,才遠遠地追到此地……”
許仙心想:“這和尚心思縝密,倒不像看起來那么簡單。”王重陽忍不住插口道:“長老既是為了追尋林靈素,才到得‘不夜城’,又為何說是為了捉拿寧姑娘而來?”
法海道:“貧僧在海上撞見的倀尸中,就有這位妖女。就算是她化作灰,也不會認錯,更何況相隔雖已三年,她的容貌卻未有絲毫改變。倀尸擄來漁民后,總是先交由她吸血,而后才裝入籠中。若非貧僧親眼目睹,又豈敢冤枉好人?”
王重陽一時語塞。法海又道:“這些年來,江湖傳言紛起,都說這妖女與林靈素、李少微兩大魔頭一起逃出了蓬萊,藏在北海荒僻的小島養傷。只要能抓住這妖女,多半就能找到魔帝妖后,平定這場浩劫了。貧僧一路追蹤,不想沒能尋見那兩大魔頭,反倒被那妖女誘入此處,受蛾絲纏縛,掙脫不出。這里許多人蛹俱是人證,兩位施主如若不信,一問便知。”
此時洞內火勢已漸漸轉小,蛾群幾已死絕。百余個幸存的人蛹遍地翻滾,呻吟不絕,幾個傷勢較輕的,聽了法海這番話,紛紛憤然響應,都說親眼見過那綠衣女子吸人鮮血。
許仙心里突突劇跳,暗想:“難道小青姐姐體內寒毒越來越深,只能通過吸人鮮血,才能勉強壓制?又或者,她早已被倀尸所咬,變成了不生不死的妖魔?”越想越是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