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六年正月初一,長安,晴。
今兒個一大早,卓一行便乘著馬車來到了弘福寺。
這是大夏遷都至長安之后,傅小官為了春秀而建造的皇家寺院,它當然是對外開放的,除非皇族有人在此祈福。
弘福寺的住持是從觀云城寒靈寺而來的慧覺大師,此刻他正坐在禪房中整理著佛經,卻聽一知客僧前來說卓一行求見。
對于這位曾經的相爺,慧覺大師當然熟悉,只是二人已經有多年未曾見面,心里不免有些詫異。
“請卓施主去茶室,將茶室中的暖爐生起來,卓施主年歲已高,受不到那寒意。”
“弟子遵命!”
這知客僧轉身離去,慧覺大師將面前的一摞書籍疊放整齊,這才杵著案臺站了起來。
腿有些麻,腰有些酸,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已經老了。
在寒靈寺呆了不知道多少年,后來受傅小官之邀來到了這里,這里的氣候比觀云城來得要溫潤一些,但歲月終究是不饒人的,看來得抽個時間再回寒靈寺去看看。
如此想著,慧覺大師來到了茶室,卓一行已經坐在了茶臺前。
見慧覺大師進來,卓一行起身,拱手一禮,慧覺大師連忙還了一禮:“卓相客氣了!”
卓一行一聲苦笑:“大師,我可不是什么卓相了,我就是這長安城里的一香客。”
“但在老衲的心里,您依舊是曾經的那位相爺,請坐!”
“多謝!”
兩個老人坐了下來,慧覺大師煮上了一壺茶,看向了卓一行:“心里有些困擾?老衲記得當年在寒靈寺的時候,您可是說過不信佛只信自己的!”
卓一行搖頭自嘲一笑:“老了,老了這信念也就變了。剛才老夫在佛前燃了一炷香,倒不是求佛保佑我自己。”
慧覺大師長眉一挑:“看來卓施主是為他人祈福,容老衲猜猜……卓施主是為皇上上香,對吧?”
“看來你也知道一些事。”
“嗯,聽說過一些,卓施主心中的煩惱便來自于此?”
“是啊,老夫不希望他這樣繼續走下去,如何讓他明白回頭是岸?”
慧覺大師收回了視線,專心的煮著茶,沒有回答卓一行這一問。
過了片刻,他為卓一行斟了一杯茶,“佛說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若是他心如是想……那便唯有斬斷他的這念想!”
“令人絕望當然不是一件好事,但一個人絕望總比數億人絕望來的好一些。卓施主既然來了,想必心里也有此念想,只是尚不能確定罷了。”
“不知卓施主是否還記得當年武朝文會,在寒靈山的那場文會上,老衲出了一上聯。”
“教有萬法,本性無殊,不可取法、舍法、非法、非非法。”
“傅小官所對是……佛本一乘,根源自別,故說下乘、中乘、上乘、上上乘。”
“教有萬法,人見之便有萬解。佛本一乘,這一乘指的是什么?當年老衲與傅小官坐而論之,他說所謂一乘,便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證得八地以上因果。”
“這其中有個典故,老衲這些年翻遍了所有的佛經都未曾見過,這個典故是他說的,卓施主不妨聽聽。”
“他說,佛陀出世本想直接對眾弟子講一乘佛法《法華經》,卻因眾人慧根不等,有人不信、有人聽不明白,所有佛陀只能先講小、中、大三乘佛法,以此來幫助大家慢慢提升慧根。”
“老衲在想,當今皇上僅僅在傅小官身邊呆了年余時間……若是將傅小官比作佛陀,他在這一年中,或許是向武天賜直接講述的《法華經》,那么武天賜必然聽不懂,傅小官離去,武天賜繼位,他并不能理解傅小官治國的理念,他依舊認為千年以來的皇權至上的方法才是正確的。”
“所以就變成了而今這樣,皇上想的是一套,大臣們想的是另一套,皇上和大臣之間根本就沒想到一處去!于是,自然就有了矛盾!”
“要如何調理這樣的矛盾?除非是傅小官回來,重新給武天賜講小、中、大三乘佛法……換句話說,在老衲看來,這并非武天賜之錯,而是傅小官之過!”
“他高估了武天賜的慧根,他忘記了他是佛陀一般的人物,而武天賜……僅僅是個凡人!”
卓一行聽得目瞪口呆,慧覺大師從那幅對聯說起,說到這里已經表明了他的意思——
教有萬法,傅小官并沒有意識到他舍去了根本,采用了拔苗助長這個最愚蠢的法子來教導他的接班人。
或許他覺得天下人都能站在他的高度去看待世間的問題,他忽略了這天下沒有人能夠真正的和他比肩,尤其是武天賜!
武天賜接受的是文行舟文老夫子的教育,文老夫子的觀點和傅小官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武天賜依舊停留在下乘思考問題,偏偏三位宰輔和朝中的百官跟了傅小官許久,他們已然站在中乘甚至上乘!
“所以,要么是傅小官回來,重新給武天賜講述三乘佛法,要么……若真無慧根,莫如……離開佛門。”
卓一行起身,躬身一禮:“謝大師指點迷津!”
慧覺法師也站了起來,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為眾生之福,望卓施主見性成佛!”
慧覺法師目送著卓一行離開了弘福寺。
他的那雙老眼里此刻才終于有了一抹光芒——卓一行那佝僂的腰隨著他的前行漸漸直立了起來。
他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都愈發的穩定。
當他走到馬車旁的時候,他的腰已經筆直!
卓一行登上了馬車,馬車里還有一個人,南宮一羽。
“求神拜佛這種事你也信?”
卓一行臉上露出了一抹微笑:“曾經不信,但今兒個老夫信了。”
“怎么說?”
“去燕熙文的府邸……為眾生之福,當見性成佛!”
昨兒晚上,卓東來拜訪了計云歸,計云歸沒有隱瞞,將天機閣得來的情報向卓東來詳細的訴說了一番。
卓東來回府當然將這些話原封不動的告訴了卓一行,卓一行這才知道武天賜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沿。
見燕熙文,那便是準備開朝之后的彈劾!
這是最好的方法,唯有這樣,才能保武天賜一命!
“想明白了?”
“是聽了慧覺大師的一番話,老夫聽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辦了這件事,老夫準備告老,回觀云城去養老。”
“好,老夫陪你,咱們在觀云臺再觀云海而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