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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見濟和朱見深同時寫下了他們的答案,朱祁鈺拿過來,滿是笑容的看了許久,不住的點頭將答案遞給了于謙等人說道:“好,好!都賞!都賞!”
兩個人的答案一模一樣,皆為“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這個典故出自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給茹太素賜酒,警告茹太素,他做的那些腌臜事,作為皇帝已經知道了,那幾乎是天下皆知,朱元璋的意思是讓茹太素收斂點,再不收斂就是白刃了。
可是這茹太素大概是喝多了,沒聽到下半句,依舊是我行我素,最終被朱元璋白刃不相饒了。
在兩淮一帶的經典劇目《金杯·白刃》之中,這個典故就變成了朱元璋賜死女婿、駙馬都尉歐陽倫,并且借此來諷刺高皇帝一生剛猛治國,殺戮極重,讓人不寒而栗,沒有絲毫的人情味兒。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是朱元璋的一生寫照,他的那些淮西的老兄弟,踐行了朱元璋這一信條。
駙馬都尉歐陽倫被賜死,是因為當時西南方向大地震,云貴川黔本就是正在改土歸流的地區,土司生苗泛濫成災,不服王化,茲事體大。
歐陽倫深受皇恩,以大明制駙馬都尉不得視事的規矩而言,歐陽倫這趟差事,是朱元璋讓自己這個女婿建功立業,可是歐陽倫怎么做的?
歐陽倫假借賑災名義,大肆走私茶葉,還沖關殺人,隨后殺人滅口,最后被告了御狀,朱元璋這才賜死了歐陽倫。
就這件事兒而言,朱元璋是刻薄寡恩,是嗜殺喜戮嗎?
這是典型的大義滅親,此事不為人稱贊也就罷了,還被人喋喋不休的編成了唱段和話本,反復念叨,這劇突出了朱元璋不顧親親之誼,不顧五常大論,賜死駙馬都尉,讓女兒難做。
這唱段之中,對歐陽倫和安慶公主舉案齊眉,情投意合著重筆墨,把歐陽倫貪腐走私殺人,描寫成了生活苦楚不得不為,沖關殺人更是寫成了一怒為紅顏。。
川蜀地震流離失所的災民,被沖關殺掉的小吏,被走私茶葉逼得走投無路的茶農、茶商,只口不提。
就朱祁鈺個人看來,朱元璋沒做錯。
“也先,朕知道,打仗還算有一把好手,打不過也知道跑,但是這兩句,他是決計想不到的,這也先身邊啊,也有人給他出謀劃策。”朱祁鈺看著眉清目秀的兩個孩子,是越看越喜歡。
朱祁鈺不無感慨的說道:“你們倆還知道這個典故,朕很欣慰。”
“金杯是人治,是親親之誼,是五常大倫,是私。而這白刃,則是綱紀,是朝綱,是禮法,是秩序,是公。”
“若是你們生于普通家中,當然可以選擇這私大于公,可是你們貴為皇親國戚,大明是咱們老朱家的,若是心里就惦記著那點私利,不顧公利,那大明改名換姓是遲早的事。”
“你們能聽明白朕在說什么嗎?”
朱見濟挺直了胸膛,十分硬氣的說道:“王者無私!”
朱見深想了想開口說道:“天下為公,大道之行也。”
朱祁鈺的問題并沒有什么標準答案,他笑著說道:“順天府一共有十個陳年舊案,全都是殺人大案,你們可以找任何人幫助你們,把這十個案子盡快查清楚。”
“期限不定,下次過年前吧,十個案子夠你們查一年了。”
朱見濟和朱見深俯首領旨,第一道考校既然過了,朱祁鈺就會繼續讓他們參政議政下去。
這十個陳年舊案,基本都是老大難,追查不易,他們能查清楚其中一件,那都是人中龍鳳。
朱見濟欲言又止,思前想后還是開口問道:“父親,求助任何人,也包括堂兄嗎?”
“包括。”朱祁鈺點了點頭說道。
朱見濟大喜過望,畢竟是小孩子心性,美滋滋的說道:“謝父皇!”
朱祁鈺揮了揮手,非常欣慰的說道:“去吧。”
這就是朱祁鈺為何喜歡朱見濟的原因,他甚至想把對手變成自己的人。
朱祁鈺看著于謙略顯疲憊的模樣,說道:“于少保一路車馬勞頓,朕本打算賜席洗塵,可是朕知道于少保素來不喜此事,好好歇一歇,后天就回來當值,朕也偷點懶。”
“謝陛下。”于謙起身謝禮,諸多朝臣離開了御書房。
胡濙拉住了于謙示意他借一步說話,胡濙還專門找了個僻靜點的地方,才開口說道:“于少保不在京師,陛下受了不少的委屈啊。”
于謙看了一眼在一樓的御書房,陛下是個愛惜人的君主,胡濙歲數大了,上樓不利索,陛下的御書房就從二樓搬到了一樓。
于謙笑著說道:“這我倒是知道,倒是你老胡,不是挺能打的嗎?弄他們。”
胡濙左手一拍右手,頗為生氣的說道:“你還怪我,我不想啊。”
“可陛下不讓啊,你都不知道,陛下為了攔著我,甚至騙我說你在北古口大營被韃靼刺傷了,我就不更不敢動了。”
“陛下就是看我羽毛少,不愿意讓我把奇功牌積累的那點名聲給薅禿了,想成全我這身前事、身后名。”
于謙一愣,隨即哈哈長笑起來,上下打量著胡濙,滿是打趣的說道:“你這老狐貍,還能被陛下給繞進去?你也有今天啊。”
胡濙卻是感慨萬千的說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自古至今,臣子為陛下做點臟事兒,那不是理所應當嗎?”
“陛下寧愿自己受點委屈,也不讓老臣蒙羞,我胡濙無德之名天下揚,陛下愛護我這點名聲做什么。”
“咱們這位陛下,也是天下獨一份了。”
于謙也不說話,只是看著這庭院里的柳條抽出的新芽,看著滿園的白色梨花花瓣紛飛。
于謙想了許久說道:“陛下年輕,愿意受這份委屈,現在不覺得有什么,甚至不覺得是委屈,日后咱們這幫老骨頭都不在了,這委屈都變成了怨,就是我等之過。”
“我不在京師,陛下都受了什么委屈?你都跟我詳細說說,我來了解這段因果。”
“我羽毛多,薅不禿。”
胡濙臉色變得極為凝重的說道:“眼前的事兒,前幾天奉天殿脫脫不花獻出盟書,掉出了一把棱劍,若是脫脫不花有這種膽略,還有也先逞兇的可能嗎?”
“這是第一件。”
“再往前一點,那福建監察御史李秉,陛下也就是隨口一說,那李秉的女兒李凝兒要死要活,非要嫁到泰安宮里去,這可是泰安宮的事兒!宮里那位還活著呢。”
“這是第二件。”
“賀章的一條胳膊沒了,賀章回北古口大營就沒有走官道,而是走的小路,居然有人提前設伏,若說沒人泄露了消息,那萬萬說不過去。”
“北古口大營接應的人馬,都是于少保和武清侯安排的,不會有什么問題,那問題出在哪里?”
“這是第三件。”
“前段時間趁著襄王回京敘職的檔口,一群人聯合起來,非要逼著陛下立儲,嚇得襄王剛走到開封府,直接嚇出了病,襄王膽小,哪里經得住這種嚇?”
“本來至德叔侄見面,美事一樁,弄的襄王提心吊膽。”
“而且立儲之事,是賀章出使之后,這個時機就很蹊蹺,明知道陛下有大事要辦,皇嗣尚且年幼,非要這個時候提出來。”
“大皇子聰慧,二皇子是嫡子,陛下更喜歡大皇子連皇后都清楚,最后陛下還是立了二皇子為太子。”
“陛下本就是庶出,而且一直住在宮外,陛下本不在乎嫡庶之別,為了安撫朝臣,為了讓后宅安寧,陛下立了太子。”
“這是第四件。”
“說來說去,目的就是破壞和議,把水攪渾,渾水摸魚。”
胡濙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于謙不在的這段時間,這幫不安分的臣子干出來的這些事,別人看不明白,看似毫無關聯,胡濙卻是看的一清二楚,統統指向了一處。
胡濙對他們的手段再了解不過,本來胡濙都打算親自下水,把這群人全都揪出來,可是陛下那么一嚇,弄的胡濙不能有大動作。
于謙思忖了片刻說道:“你那個法子是法子嗎?為了一群蛀蟲,把自己給搭進去,你倒是樂意,陛下還不答應呢。”
胡濙卻滿不在乎的說道:“我這個歲數了,還能干幾年?搭進去就搭進去唄,本就沒什么名望可言。”
于謙伸手打斷了胡濙的說辭,頗為認真的說道:“不不不,胡尚書你可是想歪了,胡尚書久在京師,京師首善之地,各種醫館無數,可是京師之外呢?”
“胡尚書那本《衛生與簡易方》在軍中和各農莊頗受追捧,生民豈止數萬之數?還有人給胡尚書立生人祠。”
“這可是大功德,陛下要真把你兌出去,陛下才是犯糊涂了。”
胡濙滿是懷疑的說道:“一本醫書罷了,有那么重要?還生人祠,是我老糊涂了,還是于少保老糊涂了?”
于謙想了想說道:“我這么跟你說吧,對于各個衛所、農莊而言,衛生預防與簡易方,不可不讀。”
“若是不信,哪天犒賞的時候,胡尚書到軍營里看看,是不是軍戶家中皆有此書。”
“太子的事兒,估計陛下自己有決斷,陛下不想做的事兒,沒人能勉強,這太子之位久懸也不是個事兒,陛下也是順水推舟。”
“但是其他事兒,那我這個百官執牛耳者,就的管一管了。”
“這大明,是陛下的大明!”
“一群混賬東西!正事看不見他們出謀劃策,搞這些彎彎繞繞,倒是一個比一個jing明。”
胡濙和于謙又閑聊了幾句,才互相拜別。
胡濙回到了自己的小閣樓,把那本增補過的衛生簡易方拿出來看了許久才放下,自言自語的說道:“不過是一本普通的醫書而已,一塊奇功牌足矣,還生人祠?這于少保也在唬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息繭房,胡濙也是如此,他訪遍名山大川,尋得良藥秘方簡易藥方,最主要的提出了衛生防疾的概念來,在他看來可能平常,因為他這么些年,他早就把這些當做了常識。
可是對于尚處于蒙昧,信奉巫蠱的大明鄉野地區,他這本不是很厚重的小冊子,就是無價之寶。
胡濙合上了醫書,確信的說道:“確實沒什么特別的。”
于謙回到了家中,鋪開了奏疏,醞釀了許久,才準備動筆書寫,可是他還沒動筆,門房就急匆匆的拿著份帖子跑了進來。
“混賬!”于謙將帖子用力的拍在桌上,憤怒無比的說道:“不知道死字怎么寫的!解刳院好久沒送人過去了,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非要割下來秤下!”
“好,如你所愿!”
于謙雖然是個謙謙君子,他也從來不要求別人跟他一樣忠君體國,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是于謙的座右銘,他一生也是如此踐行。
于謙從來不是個沒手段的人,沒手段能在先后得罪朝中權臣楊士奇、王振等人的情況下,一路走到京師,并且主持京師之戰?
于謙這幾年一直修身養性,很少動氣,那是因為他自己本人品階特殊,這頭是新晉的世侯,是武勛,那頭是大明少保,是文官執牛耳者,百官之首。
他不攬權,是因為權柄實在是太大了,再攬權,皇帝即便是不猜忌,也不符合他忠君體國的秉性。
但是老虎不發威,有些人真的拎不清自己的斤兩了。
次日的清晨一大早,于謙就到了講武堂的聚賢閣,和朱祁鈺前后腳到,朱祁鈺一看于謙的臉色,趕緊把于謙請了進去。
“臣于謙參見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謙十分周全的行禮。
“這誰呀,一大早把于少保氣成這樣,興安,快去沏壺好茶,給于少保消消氣。”朱祁鈺把于謙請到了聚賢閣之內,示意興安趕緊去泡茶。
于謙將那封帖子遞給了興安,十分鄭重的說道:“陛下,臣請旨,三日為期,臣定當將這幕后之人查出來,給把陛下一個交待。”
朱祁鈺打開,看了兩眼說道:“于少保何必生這么大的氣,朕昨夜也知道了這件事,也讓盧忠去調查了,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消消氣,為這等人氣壞了身子,不至于。”
大明的農莊最近興起了一股巫蠱之風,這就是于謙如此生氣的原因。
冬春交際之事,倒春寒的日子里,本就多疫病,有些人借著巫蠱之名,大肆販售神符散,號稱喝下了符水,疫病皆消。
四威團營指揮使朱儀聽聞此事,帶著人抄了不少的神符散,并且付之一炬,狠狠的殺了這巫蠱之風。
朱儀的父親朱勇,因為土木堡戰敗,成國公爵位被罷黜,朱儀以恩蔭入講武堂,屢立戰功。
但是畢竟朱儀他爹朱勇土木堡戰敗,朱儀無爵位在身,這抄燒了一大批的神符散,就被御史給彈劾。
朱儀被御史彈劾縱馬搶掠民財,被大理寺收監,巫蠱之風兜售神符散之事再起。
朱祁鈺也是昨夜得知此事。
于謙余怒未消的說道:“這農莊法才七年,這百姓好不容易有了點余糧,這家家戶戶終于有了孩子的哭聲,這就被他們給盯上了!真是該死!抓到這些人就該送解刳院去!”
朱祁鈺看著于謙怒氣沖天的模樣,笑著說道:“當初朕設這解刳院的時候,于少保可是勸朕要施仁政,這就用上了?”
“朱儀昨天已經出了大理寺,他本身就是帶兵巡按,至于縱馬劫掠民財,更是無稽之談。”
“盧忠也去調查了,于少保消消氣,朕不會讓這種事過夜再處置的。”
于謙搖了搖頭說道:“盧忠一個人不夠,還是臣來督辦吧。”
“陛下受了那么多委屈,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
“這話哪里起頭,朕怎么就受委屈了?”朱祁鈺一愣,他可沒覺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
朱祁鈺稍微想了想,頗為鄭重的說道:“于少保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就交給于少保督辦!”
朱祁鈺長在紅旗下,對千年以來的君君臣臣這一套,還是不太適應,他認為不委屈,可不代表朝臣認為他不委屈。
君辱臣死,是君君臣臣這一套帝制政治體系中的一個旁支末梢,于謙如此怒氣沖天,原因就是這四個字。
于謙以三日為期,找到那個幕后之人,送進解刳院給陛下出出氣。
陛下心氣兒順了,大明的路才能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