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大概已經習慣了失敗。
她慢慢地把泥土推回坑里,把坑填平,用手掌把土壓實,然后垂頭跪在草地上,雙手撐著身體,愣愣地看著十根手指侵入松散的棕色泥土里。
女孩長吐了一口氣。
夾在手指間的枯黃雜草被她輕輕捏碎,揉在掌間變成一個小小的球。
她拍了拍手,從草地上起身,撣了撣衣服和褲子,今天晚上月光很亮,寂靜的南京浸在冰冷的銀色月光里,鋒利的銀光把夜色下的城市切割得黑白分明,黑月掛在天空的另一邊,它之所以叫黑月,是因為它很暗,遠比白月要暗,望上去是一輪灰色的圓盤。
老師叮囑說雙月升起之時切不可外出,因為夜晚危險。
女孩挺直了身體站在月光里,抬頭遙望星空,無人的城市沒有光污染,璀璨深邃的銀河從頭頂上橫跨而過,在遙不可及之處落進地平線以下,她穿著一襲淡色的睡裙,露出光潔的大腿和手臂,兩條胳膊和漆黑長發都自由柔軟地垂落下來,十根手指微微蜷曲。
這姑娘的身體其實相當單薄,平日里她從骨子里榨出氣力,撐起強大的末日生存者形象,但去除武裝,半夏一下子就變得伶伶仃仃——她仍然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女,如果不握著刀槍,她的手比成年男人要纖細一大圈。
月光下女孩的膚色極白,遠遠地看,像是幽幽的鬼魂。
偶爾半夏會想,或許自己就真的是個鬼魂呢?
她只是一個不愿離開這個世界的幽靈,當所有人都離開了這里,唯有她還固執地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游蕩。
如果那些動物有智慧,會交流,它們可能會把自己當成一個可怕的女鬼,野水牛成群結隊地從苜蓿園大街上路過時,會這樣交頭接耳:
老屁股你知道嗎,那邊樓上有一個女幽靈!
真的嗎大糞袋,什么樣的女幽靈?
她不經常出現,有時候會出現在頂樓上,一下子就不見了。
不會是活人吧大糞袋?
活人早就死光了,哪里還有活人哦?那就是鬼魂啊老屁股。
哇好可怕好可怕,趕緊走趕緊走。
拉完屎再走。
半夏把手張開,對著月亮。
自己還活著。
“哈!”
女孩一聲大喝,用力攥緊拳頭。
同時想象月球爆炸。
“BG4MXH,親愛的BG4MXH先生,我什么都沒挖到哦,沒有看到你所說的時間膠囊,計劃又失敗了,OVER.”
半夏屁股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頭上戴著耳機,手里握著手咪,悶悶地說。
“BG4MSR,這是好事,OVER.”
對方答復。
“BG4MXH,為什么又是好事?OVER.”
“BG4MSR,因為失敗是成功她Mother,通過實驗,我正在一個一個地排除可能性,我相信自己正在逼近真相,OVER.”
“什么真相?”
“真相就是你在糊弄我,姐姐。”
“嗯——?”
半夏從鼻子里發音,音調越提越高,眉毛也越揚越高。
“好吧咱們暫時不考慮這個真相,把它擱置,BG4MSR,我有一個推測,但是我目前還不清楚是否屬實,OVER.”
“你說,我在聽。”
“你聽清楚,我的推測是:只要是我本人親自埋下的時間膠囊,大概率都送不到你手上。”耳機里傳來清晰的年輕男聲,“能明白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它還有待驗證,但我有這種直覺——在時光慢遞中,我作為寄快遞的人,絕對不能親手把它埋藏起來,否則運送就會失敗,OVER.”
半夏沉思了片刻。
“BG4MXH,為什么會這樣?OVER.”
“BG4MSR,因為只要時間足夠長,那么任何人都是不足信的,包括我自己,OVER.”
“你是說你會把它挖出來?”
“不僅僅是如此,你知道人就是這么犯賤的生物,有什么東西你越不能碰,你就越想去碰,有什么東西你越不能去想,你就越要去想,所以把時間膠囊埋起來的那個人,對膠囊造成干擾是遲早的事,今天我去問趙叔,趙叔很直接地說要把膠囊放在包括自己在內任何人都夠不著的地方,所以我去買了白膠灌進坑里,但事實證明灌膠都是不夠的,它不足以抵抗未來二十年里你本人或者其他人對它造成的干擾。”
“趙叔?”
“就是那個很大的大佬。”
“好,很大的大佬,接下來呢?”
“所以我進一步總結,依靠我自己的能力,很難把時間膠囊放到任何人都夠不著的地方,除非我現在坐船,把時間膠囊扔到玄武湖中央去——但那樣你就找不到它了,問題就在這里,時間膠囊埋藏的位置要確保你能挖出來,一昧地把它丟遠是沒有意義的,可那樣我必然也能挖出來,所以,我絕對不能知道時間膠囊的準確位置!”
半夏愣了一下。
“你不能知道位置?”
“是的,我不能知道位置。”
耳機頓了頓,那個聲音接著說:
“我覺得這個世界不會那么輕易地讓我們的計劃得逞,冥冥之中,它肯定會設下重重阻礙,所以我們要騙過它,不能被它發現,但要騙過世界的前提……是要騙過我們自己。”
翌日。
國慶節假期的最后一天,白楊買的第二顆時間膠囊和氚管都到了。
埋起來灌膠的時間膠囊他沒去管,就算已經知道那顆膠囊最后沒成功送到BG4MSR的手上,他也不去挖了,手再賤就該剁了。
那顆時間膠囊就隨它去吧。
在未來二十年的動蕩與漂泊中,那顆時間膠囊最終究竟會流落到何方,就看它的造化吧。
白楊花了一上午的時間裝好了氚管,這次用的畫是《馬保國偷襲珍珠港》。
接下來他原樣復制了信件,還在信紙的背后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把藥品、信件、時間指示器全部裝進不銹鋼膠囊,白楊再用不透明的防水塑料布將膠囊層層纏繞起來,纏繞了很多層,用繩子系上綁緊,看上去像是個包裹。
全部準備妥當,白楊掏出手機。
在通訊錄里翻了翻,然后打通了嚴芷涵的電話。
“喂?嚴哥?你現在有時間不?能不能過來幫我一個忙?”№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