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總,哈哈哈哈……好久不見!”
市行政中心二號樓的大會議室內,和眾人寒暄著的滕柏壽忽然瞥見坐在后排的安大海和梁玉珠夫婦倆,眼神一對上,就沒有退縮的理由。生意場上,你死我活,誰和誰結仇都不奇怪,但以滕柏壽的江湖地位,他才不怕安大海報復。
哪怕安大海生了個現在名滿天下的女兒,睡到了江森。
可是江森……又算個屁呢?
有錢到早就都不把康知府當回事的滕總,自然更不把江森當成什么人物。
東甌市是什么地方?
鐵打的本地有錢人的地盤,流水的領導來當家。
安大海出身卑微草莽,背后沒有地方大家族撐腰,最多只能算半個。
康知府官兒是夠大,可惜只是個流水的過客,也只能算半個。
至于江森……
呵呵。
一個剛從山溝溝里孵出來的蛋,想要在東甌市的地皮上有說話的權力,你就是再怎么有能耐,也給我再等上三十年吧!現在的東甌市,還遠輪不到要讓一個毛頭小子來說話!
“聽說安總最近,又回來搞開發了啊?”
滕柏壽皮笑肉不笑,上來就揭安大海的傷疤,“我還聽說你原來那個公司,不是轉讓給那個誰誰誰了?搞這么麻煩干嘛呢?反正都要是回來的,去年別走不就好了?”
馬拉個幣的,你特么還有臉說是吧?
安大海心里罵著,臉上卻笑得無比快樂,“那不是沒想到形勢變化得這么快嘛,我還以為你們都要死定了,趕緊先跑了再說,哪知道你們一個個的,命都特么的這么長,怎么死都死不掉。滕總,我還說快一年沒聽到你的消息,還當你在哪條路上被車撞沒了呢!”
安大海俏皮地在滕柏壽胸口一指。
滕柏壽立馬臉色大變。
這十幾年來,別說東甌市,就是放眼整個曲江省,又有幾個人敢這么跟他說話?
不給他面子,也得給他的錢面子啊!
滕柏壽勃然大怒:“安大海!”
安大海毫不示弱:“操你媽!”
兩個人剛一照面,就面對面互噴起來。
周揚二話不說,湊到滕柏壽跟前,滕柏壽身后的不知哪路高手也急忙探出手。
會場中,所有人頓時一片驚慌。
幸好就在兩邊貌似要動手前的一刻,會場前排,幾個重量級人物走了進來。
康知府,東甌市的二把手,東甌市分管經濟的常務四把手,主管東甌市中心的甌城區大佬莫懷仁,四個常字銜大佬一露面,哪怕是周揚這種亡命之徒,也立馬縮了回去。
“哼!”滕柏壽對安大海冷哼一聲,動手不可能了,但嘴上卻不能輸,“你這種狗屎,這輩子也上不了臺面。”
安大海立馬也冷笑道:“操你媽的,裝你個大頭逼呢?老子上臺面干嘛?跟你一起吃屎嗎?”
滕柏壽好久沒跟人吵過架,功力已經連年輕時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他怒瞪著安大海,血壓更高了幾分,牙縫里透出幾個字:“你特么等著,我看你能在這里活幾天。”
安大海道:“活到你先死了,老子去你墳頭唱卡拉OK。”
“我特么……”
“滕總還沒說完嗎?”主席臺上,市里的二把手忽然開口。
康知府眼神不太友好地看著后排,一言不發地看看手表,都11點16分了,再過44分鐘,都要下班吃飯了。媽的今天開了一早上的會,突然感覺好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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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柏壽又瞪了安大海一眼,見場合不對,只能鳴金收兵,悻悻朝著前排走去。會場的下面前三排,也是放了三角名牌的,安大海沒資格坐到前面去,干脆就待在后面裝透明,滕柏壽卻是東甌市企業界的代表人物,只要是在東甌市境內,無論去什么場合,大家都得給面子。
隨著滕柏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原本喧鬧的會場,終于安靜下來。
康知府和身邊的二把手大佬一對眼,兩個人輕輕一點頭,康知府打開了話筒。
一陣音響的刺耳長音過去,康知府輕輕拍了兩下話筒,就狀態很隨意地,開始說話:“各位東甌市工商業界的朋友們,東甌市大型規上民營企業的優秀企業家和代表們,大家好。
今天呢,這場會,開得比較著急,比較臨陣磨槍,時間上,也顯得有點晚了,很倉促。首先k跟大家道個歉,這么突然地讓大家往這里跑一趟。但是其次,我要說的是,今天這個會議,很重要,所以大家必須過來,而且不來不行。這個事情有多著急呢,急到就在剛才,我們市里的兩套班子,才剛剛開過會,同意了我接下來要向大家宣布的這個決議。
甚至沒時間把具體的會議內容和jing神,白紙黑字地給大家寫出來。我在隔壁一號樓剛開完會,后腳就往這里走了。中間就隔了十幾分鐘。所以呢,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咱們直接說正題。大家抬頭看看今天這個會議的大標題,東甌市工商聯房地產項目擴大碰頭會。這是我們第一次開這個會,應該也會是最后一次,因為在場的各位,今天就必須給我答復。就現在。那么這個具體的決議呢,就有請狄市長跟大家來說一說……”
康知府打頭,該說的話,一句都沒說。
但是會場內的氣氛,卻陡然間就變得緊張起來。
臺底下,安大海的梁玉珠面面相覷。
完全搞不清市里這群領導,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坐在前排的滕柏壽,也微微皺眉,眼皮子莫名在跳。
“咳。”臺上面,年紀不過也就四十來歲的狄市長,接過話筒,先微微喘了口氣,才鮮少不拿講話稿地,緩緩說道,“各位東甌市民營企業界的朋友們,我們今天這個會議要解決的問題,是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
想必各位朋友,在上個月也應該有聽到過,我們市里,有個別的非法集資份子,因為擔心樓市倒塌,血本無歸,所以攜款潛逃了。這件事情,引發了非常惡劣的后果……”
狄市長巴拉巴拉,開始說多少老百姓的血汗錢么得了,多少人跳樓、割腕、吃安眠藥,多少人家庭面臨家破人亡。
說了五六分鐘,聽得臺下的人全都開始嘀嘀咕咕了,這才轉入正題,說道:“我知道,大家可能覺得,這個事情,它只是個個案,是個孤例,并且只要我們這邊的房價不倒,大家就能一直平平安安下去,安安穩穩地掙錢。但是,我要告訴各位的是,我們現在,不僅一點都不安全,我們的房地產市場,系統性的金融安全隱患還很大!
大到什么程度?大到一個不小心,那就不是喪彪帶著幾十個億跑了后,幾千個家庭受損的問題。喪彪跑了,我們還能從境外把他抓回來,現在省里的人,已經出去了!可你們想沒想過,要是哪天房價真的跌了,你也跑、他也跑,那到時候,這個情況還得了?”
“房價要跌嗎?”
“看不出來啊……”
“狄市長,房價什么時候跌啊?”
臺底下幾百號人,立馬就坐不住了。
狄市長打住道:“我沒有說房價要跌,這個也不是我個人的判斷,而是我們有關部門的同志,根本東甌市的實際經濟發展狀況,提出了合理的擔憂。”
臺下的這批人,茫然地互相看來看去。
這群普遍生于50和60年代的東甌市第一代富人們,智商肯定是普遍不低的,但問題是,受教育程度也普遍有限。小學、初中文化的比比皆是,甚至半文盲都有。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第一靠是能抓住時代的脈搏,第二是運氣夠好,第三是膽子夠大,第四才是機靈、聰明、能吃苦――東甌市符合第四條的人,簡直不要太多,可出頭的,卻只有這么一小撮。
而這一小撮人發財后,最想做的事情,肯定不是學習,而當然是想繼續發財。所以如果身邊缺少翻譯的話,很多隱晦的話,他們該聽不懂的,肯定照樣聽不懂。
“到底什么事啊?”
“神秘兮兮的……”
“狄市長,有話直說吧!”
狄市長沒有被他們打亂節奏,自顧自道:“這個擔憂是什么?這個擔憂,就是怕房地產的崩潰,波及到東甌市的整體經濟局面,影響到各個產業的方方面面。為什么我這么說?因為很簡單,根據我們所掌握的情況,今天在場的各位老板,你們要么是自己開發樓盤,向銀行貸款的,一旦房價下跌,你們就還不上銀行的錢。不但還不上銀行的錢,你們還不上向其他人借的錢,包括親戚朋友,或者通過其他不太正規的集資渠道拿到的錢……”
“我沒有啊!”
“我們都是正經生意人!”
“狄市長……”
“各位!安靜!安靜!今天不跟大家算這個帳!”狄市長嗓門稍微一抬。
失控的會場,終于又冷靜回去。康知府內心冷笑著俯瞰全場,這群土老板,平時這個會那個會的時候,一個個裝得人模狗樣,還全都當自己是什么人物了,架子端得那叫一個高。現在稍微一戳到痛處,表現得跟那些破學校垃圾班里的差生有什么區別?
“大家聽我說。”狄市長繼續往下說道,“你們蓋樓的啊,資金斷了,其實還沒什么,大不了,說句難聽的,東甌市的房地產這塊,我們五年十年之內,不搞了。至少不大搞了。但現在真正的問題是什么?是你們這些蓋樓的,你們向銀行借錢的時候,是要別人家給你們做擔保的吧?你們要是還不出錢來,是不是得別人家給你們還錢?我再說得更難聽點,房價哪天要是跌了,你要是跑了,那些給你做擔保的人,他們怎么辦?”
會場內專門給人作擔保的上百家制造業企業的大老板,互相間開始瞄來瞄去了。
“這個問題,我想不用我多說,你們自己肯定也想過,想象過。上個月,喪彪跑了,還有另外一個誰,也跑了,稍微風吹草動了一下,你們摸著自己的心,自己問問自己,慌沒慌?啊?怕沒怕?”狄市長戳著臺底下滿屋子的人心窩子。
好幾個老板,不由自主地微微點頭。
狄市長繼續道:“房價要是跌了,蓋樓的人要是跑了,還有喪彪那群人要是也跑了,銀行只能找擔保企業要債。你們知道,現在東甌市的這個房地產里的總債務額,到底有多高了嗎?沒人知道吧?我可以告訴你們……”狄市長比劃出了三根指頭,“三千億!”
“哇……”臺下瞬間瘋了。
“現在知道了吧?嚇不嚇人?!”狄市長大喝一聲,“企業之間互相擔保的金額,超過一千個億,民間借貸的涉及資金,差不多兩千個億。”
“怎么可能!哪里來的這么多錢?”有人不信道。
“怎么不可能?”狄市長立馬道,“你們開發一塊地皮,向市里交的土地使用權出讓金,動輒就是幾個億,從九八年到今天,我們全市賣了多少地皮,你們心里沒數嗎?向銀行借錢買地,再把地抵押了去買房,把房子賣了再買地,來來回回,你們自己也算不清自己到底借了多少錢出來吧?加上你們自己募集的資金,各種亂七八糟的利息,別說三千個億,我看再弄下去,六千個億你們也搞得出來。今天我們這里,全場欠款最多的甌城山水集團,你們欠銀行八十個億沒還,每天光利息就要還兩百六十萬!我問你們,要是房價跌了,給你們作擔保的那么多企業,每天要幫你們還多少?還有你們從老百姓手里借的錢,你們想怎么處理?”
甌城山水集團的老總,立馬就把臉拉下去了。
狄市長卻不放過他,繼續連珠炮一樣懟:“你們要是只欠銀行的,沒有那么多的擔保關系,真的,我都不太想管你們,市場投資行為,企業主體就該自己承擔風險。
但是現在的情況是,你這一家要是出問題,別的企業,那些賣紐扣的,做玩具體的,搞塑料的,賣酒的,人家也要跟你一起死啊!你一家蓋樓的企業完蛋,十家制造業跟你一起陪葬。你一百家蓋樓的出問題,整個東甌市的制造業全部完蛋!
那些給房企作擔保的企業,你們自己想一想,你給一家房企作擔保,分攤下來,一天還三十萬的銀行利息,你給十家房企做擔保,一天要還三百萬。
問題你一年有一個億的凈利潤好拿來還嗎?
你就算能頂得住一年,人家那還只是利息,還有本金的!你怎么的,想這個企業永遠就給銀行和房企打工了是吧?那萬一你哪天沒這個利潤了呢?萬一你自己還資金斷鏈了呢?
大家想一想,我是不是在嚇唬你們?嗯?”
臺底下的老板們,這下子臉色都白了一半。
梁玉珠也小聲問安大海:“你要還多少啊?”
安大海眉毛一跳一跳的,“我沒那么多吧,我特么又沒找人擔保。”可是知夫莫若妻,梁玉珠立馬翻白眼道,“怎么沒人擔保?銀行肯借你錢,還不是看你有個女婿?我跟你說,你可別害你女婿啊,安安才剛要上孩子,要是給你搞破產了,我外孫以后怎么活?”
“知道,知道,怕個逼啊……”安大海煩躁地擺手。
臺上面,狄市長還在說:“東甌市的企業,尤其是制造業,絕對不能出問題!我們從八十年代奮斗到今天,才積累下了這么點家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們現在花的錢,全都是血汗錢吶!不光是你們自己的血汗,也是千千萬萬來甌務工的外地務工人員的血汗。
你們可以不給工人漲工資,我們也強迫不了你們。但是你們總不能把這么多人創造出來的財富,全都拿去打水漂吧?我們的制造業要是倒了,就是砸了兩百萬來甌務工人員的飯碗!是砸了你們子孫后代的飯碗!到時候城市經濟要是真的衰落下來,U看書
我跟你說,你就別想再靠站在路邊炒粉干,再把這個錢給轉回來。做餐飲都沒人進門吃飯!全都沒錢了,誰還去飯點吃飯啊?到時候去菜市場買個菜,都要為兩分錢討價還價半個鐘頭!
所以今天,我們要解決的問題,不是房地產的問題。
對東甌市的房地產事業,我們是有信心的!但是,我們市委市政府,決不允許,讓東甌市的制造業,來為房地產事業承擔和背負這么大的風險!別說一點風險沒關系,我們是一點風險也不允許有!對這個事情,用體育比賽場上的一個話來說,就是對犯規零容忍!”
“嗯?”會場后面,安大海好像聽出了一點不同尋常的意思。
主席臺上,狄市長擲地有聲:“所以我們今天的任務,就一個。制造業相關企業,必須馬上、立刻,從今天開始,就全面、徹底地退出房地產相關業務,并馬上解除和各房地產企業的擔保關系!一概退出!一間許留!”
話音落下,會場內瞬間寂靜無聲,針落可聞。
安靜幾秒后,又迅速反彈起來。
“不可能啊!”
“有合同的啊!”
“房價昨天還在升,還早得很呢!”
陣陣嚷嚷聲中,滕柏壽拍案而起,悍然怒吼:“我不同意!”
一直沒吭聲的康知府,一眼掃過去。
面無表情的臉上,眸子里,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寒芒。(